为什么我一再强调要有客观的了解呢?因为这个时代的人最无法度,最不客观,所以最须重新正视。首先是要了解自己的本,中国古人讲学,是有规模,有法度的,这个法度轨道,在明朝亡国后就消散了,清朝接不上,民国以来离得更远,所以病痛到来,没有观念,无法应对。因为学问传统是整体的,既无法了解自己,更无法了解别人。像梁先生、马先生、熊先生等都不能完全相应于前贤,何况其它?至于胡适者流,以其不平不正之心态,又焉能了解西方?学风如此,中华民族凭什么来指导他的生命方向,凭什么来应付时代呢?所以先客观的了解是很重要的,第一步了解自己,第二步了解西方,然后寻出中华文化的出路,我们希望年青朋友要接上这个责任。这个责任简要地说,就是要恢复希腊哲学的古义。古希腊"哲学"的原意是康德所规定的"实践的智慧学"。什么叫做"智慧"?"向往最高善"才叫做"智慧"。一般人都知道哲学是"爱智慧",而所谓"爱智慧"之"爱",即是"衷心地向往那人生最高之善而且念兹在兹的要去付诸实践"的那种爱,所以希腊"哲学"之古义,康德名之曰:"实践的智慧学",这个词语用得很恰当。但这样的哲学古义,在西方已经被遗忘了,现在的哲学只剩下高度文明下的语言分析,讲逻辑变成应用计算机,这其实不算是哲学,只是哲学之沦落为技术。若要进入哲学之堂奥,就必须有以上所说的"爱智慧"—"向往最高善"之向往。西方既已遗忘,而这个意思的哲学,正好保存在中国的哲学传统中,即是中国古人所谓的"教"。"教"的意义,佛教表现得最清楚,儒家也有,就是中庸"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的"教",也就是"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的"教"。此教的意思不是现行学校教育的"教",学校教育以知识为标准,而这个"教"的意思则是"哲学",亦即是"向往最高善"之实践的智慧学。
6.西方哲学
西方现在是英美分析哲学当令,欧陆最出名的是海德格的存在哲学、胡塞尔的现象学,这些都是二十世纪的"纤巧哲学",而未闻君子之大道。什么叫做闻君子之大道?凡是能上通Noumenon(本体)的,才算是闻君子之大道,而这两个人并没有Noumenon的观念,所以我看胡塞尔之现象学,写来曲曲折折,煞有介事,可是终究贫乏得很,可谓一无内容。因为他把智慧的法度给丧失了,哲学的本分放弃了,只好说空话。他们那些问题,归到科学也就可以,何须哲学家去做拉拉队?所以当今要讲真正的哲学,不能靠西方,而是要好好回归自己来了解中国的哲学。我一生的工作也很简单,只是初步的客观的了解,但也已超过前代,所以我曾写信给我一位在大陆的学生说我一生平庸,只有一点好处,即是我客观了解的本事,在当今很少人能超过我。我没有什么成见,马克思资本论我也部分地看过,我也能虚心地去了解,经济学我也并不十分外行,只是不是我的专业而已。所以我的讨厌马克思,是我了解后真的无法欣赏,不是我的偏见。又例如我了解佛教也是下了苦功,熊先生是我的老师,我天天和他在一起,他天天批评唯识宗这里不对那里不对,于是我就拿玄奘《成唯识论》加上窥基的述记及他人的注疏,一句一句的好好读了一遍,是很难读,很辛苦。读完后,就跟熊先生说:老师,你的了解不大对。熊先生把我教训了一顿。因为熊先生有一些偏见,一个人不能先有偏见摆在胸中,一有偏见,凡事判断皆差,这时须要有明眼人一下点出,而且最好是师长辈。告诉他:不赞成可以,但不可做错误的了解。可惜当时没有人能说服熊先生。熊先生读书时心不平,横撑竖架,不能落实贴体地去了解对方,首先把人家的东西弄得零零碎碎,然后一点一点来驳斥它。他对儒家的文献也不多看,他只了解那干元性海,体用不二。这是不够的,所以几句话就讲完,而量论作不出来。我曾写信给他,说:"老师的学问传不下来,您要靠我去传您,否则您是传不下来的。"后来我写成《认识心之批判》及《现象与物自身》,大体可以稍补熊先生之缺憾——《量论》方面之缺憾。
先了解古典,看看古人进到什么程度,还能不能再进一步,如魏晋名士复兴道家,对玄理之开拓很具规模,但到现在我们发现还不够,所以现在要接着重新讲道家。又如佛教在以前法度很严谨,有思路,但现在都荒废了,而且其论说方式也不适合现代人,所以我写《佛性与般若》,重讲天台华严。不管和尚居士,没人讲天台华严能讲到合格的,因为那是专家之学,不是一般随便读几句佛经即可了解。我虽不是佛弟子,但我比较有客观的了解而能深入地把它们重述出来,这于宏扬佛法不能说无贡献。唐君毅先生力赞华严,其实华严比不上天台,唐先生的客观了解也不太够。唐先生对中国文化的了解是停在他二、三十岁时的程度,他那时就成熟了,后来虽写很多书,大体是量的增加,对开拓与深人没多大改进。我讲佛教是五十余岁,理解力当然比较高,我是经过许多磨练才能下笔的。我再举一个故事:当时我整理宋明理学,整理朱夫子和胡五峰的文献,在《民主评论》上发表了两篇文章,这两篇文章对唐先生的生命起了很大的震动。有一天我去看他,唐师母告诉我说唐先生在睡觉时还在念胡五峰,这表示他知道我的了解已经超过他了。有的人对我之那样讲朱夫子不服气,学问是客观的,不服气也不行呀!
我们第一步要静下心来好好了解古典,然后按照"实践的智慧学"这个哲学古义的方向,把中国的义理撑起来,重铸中国的哲学。"重铸"要适应时代,要消化西方的哲学智慧,看西方文化对世界的贡献是什么,我们如何来消化它,安排它。我认为做吸收西方文化的工作,康德是最好的媒介,西方哲学家固然多,但我们不能利用罗素,也不能利用海德格,更不能利用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继承而重铸,这要年青人的气力,我所能做的不多了。我最近把康德的第三批判翻译出来了,康德三大批判我都已把它翻成中文,我不是康德专家,但我自信我比较能了解康德。要了解康德先要了解他的本义,第一批判讲的人比较多,大家知道得多一些,第二批判讲的人比较少,大家就知道少些,第三批判根本没人讲,也没人了解。我一面翻,一面用心去了解,了解他的本义,才能消化它。以我的看法,康德确实在谈问题,想解决一些问题,但他的解决问题之限度在那里,却只有依据中国传统哲学之智慧才能把它看出来,中国哲学可以使康德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若康德专家只看康德,西洋人只读西洋哲学,便未必能懂得康德的本义。英美人翻译康德,每个批判都有三个人翻,就没有一个人翻三个批判,他们都是康德某方面的专家,而他们不一定懂康德。我不是专家,因为我有中国哲学之基础,所以能看出康德的本义,而且能使他更进一步。
为什么说康德对我们重新铸造中国哲学是最好的媒介呢?我常说"一心开二门"是哲学共通的模型,西方古代就开二门,康德也开二门。而现在西方哲学只剩一门,可以说是哲学的萎缩。"一心开二门"之工作,在西方,Noumenon方面开得不好,到康德虽稍知正视,但也是消极的。维特根什坦《名理论》又顺康德的消极再消极下去,只剩一点余波。到罗素手里,连这点余波都消散了,他在给维特根什坦写《名理论》导论时,根本不提,所以维特根什坦认为罗素不了解他。因此我翻《名理论》时,罗素的导论不翻。维特根什坦的意思是凡属于善、美等价值世界是神秘的,不可说,而凡不可说者就不说,这种态度当然消极到了极点。顺此而下欧陆海德格、胡塞尔对Noumenon根本不接触,"二门"是哲学本义,现在只剩Phenoumenon(现象)一门。中国哲学正好相反,在Noumenon一面开得最好,现象这一门开得差,这也是中国之所以要求现代化的真正原因。现代化所要求的科学民主都是属于现象门的事,中国人以往在这方面差,我们就吃这一点的亏,所以现代人天天骂中国传统,骂孔子。孔子那管那么多,孔子受带累,就是因为他没有把现象这一层开好。其实古人把本体那门开得很周全就很不错了,你也不要只想吃现成饭,要古人什么都给你准备好才行。所以如果对事理有正解,就不会怨天尤人,心就会平。没科学没民主,科学民主也没什么了不起,努力去学去做就行,骂孔子反而于事无补。胡适天天宣传科学,为什么不去念科学,而偏要去考证红楼梦?殷海光崇拜科学,崇拜罗素,为什么不好好研究罗素讲罗素,而只藉一点逻辑知识天天骂人?现在既然知道民主政治可贵,应好好去立法守法,不要天天在立法院瞎闹,瞎闹出不来民主。革命是革命,不是民主,民主是政党政治,要守轨道。总之,科学民主都是做出来的,所谓"道行之而成",不是去崇拜的。上帝是崇拜的物件,科学民主不是崇拜的物件。中国宣传科学民主的人把它神圣化,以为不得了,去崇拜,这些都是因无正解,故无正行。无正解正行,文化出不来,也没有科学,也没有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