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何伟:最有才华远见的人也会被体制压垮 * 阿波罗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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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何伟:最有才华远见的人也会被体制压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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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奇石》里关于三峡大坝的其中一章中,你说:"如果改革持续的时间再长一点,也许人们会抵制并质疑三峡工程。未来,当人们回首往事时,水库中的死水将成为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奇怪结合之时代的纪念碑"。你是在2004年左右写了这篇文章,此后,改革又持续了20年。但你所预测的"抵制和质疑"并没有发生。如今习*近*平治下的中国,你如何重新评估你当年对中国局势的看法?

何伟:这个时代的产生,是很令人讶异的事情之一。当年在90年代的时候,我们预想也许20年后政治会发生变化,对吧?尤其是教育已经发生巨变的情况下——我在涪陵教书的时候,每十二个适龄青年当中,只有一人能上大学,即8%左右。读大学是很稀有的事情。现在这个比例超过了50%,也就是说大多数中国年轻人都能接受高等教育。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进步。我认为,从来没有一个社会,人口如此庞大的国家,在教育方面有如此迅速的进步。与此同时,物质生活上也获得巨大提升。

所以自然而然地你会期望这些变化会引发政治上的转变。但现在真要说转变的话,那就是习*近*平治下的政制,在很多方面变得比我以前教书时更严密,更压抑了。所以我认为在这点上是有点令人诧异。作为一个局外人,这是一件很难做判定的事情。我有时自问:这种局势将会永久持续下去吗?我是不信的。但同时,我相信无人能真正预测走势。中国人现在拥有的信息更多、流动性更强、资源更丰富,但政治空间却被限制,这二者之间的博奕,导致了社会中存在某种紧张态势。这让我不禁问道:这样的局势能持久吗?

"我们正和整整一代中国专家失联"

记者:一方面您的学生使用 VPN——甚至大学也在鼓励学生翻墙;但另一方面,外在的政治环境却在不断收紧。您在书中使用过这个短语,中国社会的"精神分裂性质":中国人变得越来越自由化,而社会变得越来越极权化。这种"分裂"对中国的未来意味着什么?

何伟:它引致紧张对峙局势。人们的受教育程度越来越高是不可避免的。他们与外界的联系越来越多,在旅行时也与外界有直接交流。然而,他们身处的体系却越来越严苛。一般人的直觉是这种情况无法维持下去,某些事情必须在某个时候改变。但很难看出有什么改观,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生,而且似乎不会马上出现。但肯定有紧张的迹象。

我看得出来,2019年至2021年我接触过的年轻人比他们的上一代人更加有觉醒。我的印象是,比起上一代,他们也不那么地狭隘爱国。我们通常有这样一种认知,以为年轻的中国人的爱国热情极端高涨,都是以网络攻击而闻名的"小粉红"。老实说,我觉得这是夸张了。以我亲身的教学经历来看,我没有察觉到那种极端爱国主义的锋芒。事实上,这种爱国主义反而是在90年代更甚。我觉得90年代学生的爱国情操更狭隘,他们也更敏感。如果我谈论被视为敏感的事情,或者他们觉得不尊重中国的事情,他们会更容易生气。

所以问题是,这些更加世故和更加有觉悟的年轻人,他们会在这个限制他们表达和限制他们参与政治的体制中快乐多久?

记者:你提到了一些外界对中国的刻板印象,除了翻墙、小粉红,你在书中也提过,独生子女实际上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小皇帝"......我们之所以知道这些,多亏有你,有这本书,以及美国志愿者组织和平队的中国项目。但随着美中关系日趋恶化,两国脱钩的讨论渐增,我们如何能够有更多的渠道,让更多像你这样的人向双方展示美国和中国的真实面貌?

何伟:是的,这是一个很重大的问题。你知道的,当我在90年代去中国,我是被和平队(Peace Corps)派去的,和平队出色地将来自不同背景的美国人带到了中国。我们当中的不少人茁壮发展,在华建立了关系网,成为长期从事与中国相关事务的人士。当年还有一个富布赖特计划(Fulbright Program),该计划派遣年轻和年长的美国人、美国学者去中国和香港进行研究。这两个项目现在都没了,取消这两项目是美国政府的决定,被特朗普政府取消的。

于我而言,这个决定根本说不通,对美国没有任何好处。我们需要了解中国,即便我们不关心中国好坏,即使你对中国心存警惕和疑虑,我们也需要理解中国,需要获取有关中国的信息。但现在我们没有这些我们应有的信息,因为我们正渐渐和整整一代的中国专家失联。所以我认为这真是一场危机。政府需要想方设法鼓励美国年轻人去中国。我记得最近好像只有大约一千名美国学生在中国学习,而同时,几乎有30万中国学生在美留学。中国人在这里研究美国,学习融入美国社会,理所应当。同理,美国人也应该到中国去做同样的事情。所以我们真的需要关注这个问题并找到解决的办法。政府自打一开始就不应该取消和平队的中国项目,也不应该取消富布赖特计划。如果可以的话,他们应该恢复这些项目。

记者:我们谈到了脱钩。在《中国的巴比松》一文中,你介绍了浙江一位专为外国客户创作的画家,对于所画的异域风情一窍不通,甚至会把美国农场当作经济开发区;而在地球另一边,画作的原型——犹他州——其居民对这位中国画家的故事丝毫不感兴趣......如果全球化"勾连"并未能弥合两国之间的文化鸿沟,那么"脱钩"又真的会对中美沟通产生任何实质性的影响吗?

何伟:脱钩是一种幻想。目前中美两国经济体之间的联系非常紧密,紧密到......我举一个例子,我住成都那时,我写过一篇关于一位企业家的文章,他在亚马逊上卖鞋,非常便宜的跑鞋,在亚马逊上卖给美国消费者。当特朗普政府向美国公民发放刺激计划支票时,你可以立竿见影地看到对跑鞋销量的影响。

有一次我去拜访那位企业家,他跟我说:"美国政府刚刚又寄出了新一轮的支票"。我说:"不对,政府只发了一轮"。企业家回应道:"但我的销售额显示,美国刚又发了钱"。第二天,我收到通知,说我美国科罗拉多州家中的信箱刚收到一张支票。我这才知道,原来是政府给第一次没有收到钱的人又寄了一遍。你看,我还不清不楚的时候,这位中国的商家都比我先知道了。他英语写作还行,但口语不太好,我们总是用中文交流,他也从来没有去过美国。但因为他的生意与美国紧密连结,美国的政策波动对他的商业活动产生了即时的影响。

所以我们现时置身于一个很诡异的处境,一方面中美两国在经济上骨肉相连,但这并不代表中美人民真正互相理解,这就引申出问题所在:我们需要有人与人之间在地的亲身接触,需要两国的人民相互对话,沟通。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设法鼓励美国人赴华学习中文,就像中国人努力赴美学习英文一样。这点很重要。所谓交流,是要双向的。

何伟:"如果时光倒流,你在90年代跟当年的我说,未来的中国新一代会有这样的价值观,我是不会信的"。(伍檫愙摄)

"人们不想要习*近*平治下的高压社会"

记者:不仅中美关系相互交织,埃及和中国也是密不可分。在您的《长眠者:埃及的革命考古学》当中,你说"在埃及和中国之间,我更喜欢后者,因为后者是具有体系的威权主义,而埃及是缺乏体系的威权主义"。在经历了中国疫情和封城封控后,您还认同您当年写的这段话吗?

何伟:我想表达的是,埃及的混乱程度有点可怕。我在那里的时候正值政治不稳定时期,政治暴力事件频发。这有点令人恐惧。实际上在那段时期,你可以看到人们受伤,有许多记者死亡。所以,这与中国体制相比,风险和挑战程度有所不同。我的意思是,我当然希望看到这两个国家的体制更加开放。我认为埃及最缺乏的一点——我经常写的——那就是他们只是表面上有很多政治变化,比如穆巴拉克被赶下台,然后穆尔西上台,然后穆尔西又被赶下台,塞西上台,但这些表面上的政治变动并没有带来社会、经济和教育上的变革。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中文大..;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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