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东去——司徒华回忆录》5--我的双亲 * 阿波罗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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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东去——司徒华回忆录》5--我的双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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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众兄弟姊妹中,我并不突岀,故母视给我的关注亦不太多,要我回想个中深刻的事情,实在不易,但我仍记得一桩。一九四一年,母亲带着我们七兄弟姊妹回故乡赤坎避难后,未几便病倒,那段日子,她总爱唤我替她捶背。有次,她赞我乖巧,还说病愈后给我钱买零食,这句话深深刻印在我的脑海中,于今未忘。母亲翌年便过世,后来父亲讨了继母回家,家庭关系骤然变得紧张起来,发生很大变化,忆念亡母之情益深。

父亲对我的影响明显较大,性格亦有几分像他。父亲只念过两年私塾,及后凭努力自学,写得手好文章,我看过他为家姐日记写的序言,文字流畅,感情真挚。他十分重视子女的教育,即使环境如何困难,也尽力供我们读书,故战乱期间,我们兄弟姊妹未尝停学。父亲对明哥和阿强寄予厚望,盼能好好栽培两人成材,虽然我的成绩不及他俩,但父亲仍让我继续学业。

抗战胜利回港后,当时很多学校仍未复校,明哥只好暂时停学。那年头,美国华侨可申请自己的儿子赴美,坊间即生起以“假父子”买关系、让孩儿赴美发展以“断穷根”的想法;在明哥休学那年,父亲亦想仿效。他给明哥找了一位陈姓金山伯、按当时市价、小孩每岁得付一百元正。以明哥当时的年纪、要付的金额当然不是小数目,明哥跟金山伯拍了一张“假父子”相,申请赴美手续办妥,准备起行之际却突然峰回路转,明哥决定留港升学,那张照片至今仍然保留着。最后,明哥获拔萃男书院录取,毕业后则选择入读师范。

父亲在家族里、威望很高,对弟兄姊妹非常关顾。祖父年轻时撇下无依无靠的妻儿、去了墨西昌后杳无音讯,直至二十多年后的一九三八年,因排华才忽然归来。父亲一直担起照顾家庭的责任,协助弟妹成长、就业,大家对他都十分敬佩。

父亲少年踏足社会,认识朋友也很多、有新闻记者、作家、编剧家等等,甚至跟一些江湖人物亦有交情。抗日胜利后,父亲和明哥返港、做过生意。有亲戚送了一艘船给父亲做货运,据闻他在弥敦道间一间酒店内开了一间小店,接待黑白二道人士,走私货物回内地。当时,战后内地物资短缺,百物腾贵,父亲疏通联络了俗称“避风塘”和管仓的江湖人物,走私火水及电油等物资。听明哥说,他们对这宗生意甚为着紧,特意走到弥敦道的天台,看那艘船驶去澳门的航道、第一次十分顺利。但有一次、船只中途抛锚,更着火焚烧,结果血本无归。

到一九五零年朝鲜战争爆发,美国呼吁全球抵制中国,许多国家跟随对中国实施禁运,内地唯有依靠香港作粮仓。父亲又乘着时势,打算将新界的猪只运到内地图利。父亲没有本钱,只有人脉关系,结果找到商人打本,但买卖后,父亲只分得很少佣金,反复思量不值得冒险走钢线,决定不再走偏门。

九岁那年,我读小四,那时父亲已在牛奶公司打工,早出晩归,很少带我们三兄弟出街玩。后来,他失业了,因而有空,带我们三兄弟去宋王台旅行,还拍照留念。当天父亲逐一向我们问询志愿,明哥抢着说、要做科学家,父亲莞尔一笑,连声说好。何强亦不示弱,说要做将军,父亲对他说,打仗时枪林弹雨挺危险的,但阿强表示不怕,爸爸点点头称赞他有志向。最后轮到我,只沉默无言,因为我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当科学家或将军,在兄弟姊妹和同学当中,我自知能力平平,不想夸下海口。父亲见我久久说不岀话来,轻轻地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似是对我的无言感到失望,此情此景,我至今依然历历在目。虽然我为当年令父亲失望而深感内疚,但仍觉得不说谎话是对的。那天,摄影小贩为我们四父子拍了一张照片,明哥一直保留着,我后来也复制了一张。现在,我还能从那相片看见当时父亲对我失望的表情。

我是一个平凡的人,谈不上有什么突岀成就,即使今时今日,都不过尽一己能力做可做的事,我不知道父亲在天之灵有什么感觉。但我最近收到一封用毛笔书写的信,我不认识写信人,信函大意是,他是我的同乡,在维多利亚公园跟我有一面之缘并倾谈过,他认为在开平的侨乡中,同乡对我的认识,比司徒美堂还要多。年长一辈都知道,司徒美堂是美国的侨领,后来回国,在北京当过高官。我觉得认不认识抑或是否出名、并不重要,最重要是向自己负责,只要问心无愧、根本毋须计较别人的评价。

我们兄弟姊妹、虽然未必都投缘,但深厚的感情却是抹不掉的;我对他们就像父亲对他的兄弟姊妹一样,责任感深重。

一九五二年,父亲在宝血医院去世。临终前,神父为他领洗,问他有什么遗言。他只留下一句话:“捱了一世,一个钱没剰下,还有什么好说?”的确,他当时没留下余钱,遗下的只有继母及我们十兄弟姊妹,年纪最小的只有一岁。我们就在医院的殓房草草举行送殡仪式,殓葬费用全赖二叔慨助。每每想起父亲的遗言,我都感触落泪。这几句话,等同是对当时不平等社会的一个控诉。他试过做生意失败,又安份地打了一世工,可是无论你怎么勤力,或者具有聪明才智、到头来仍无法改善生活,家人也不会受惠。这特别使我感受到社会的不平等,激励我将来参与社会事务。过去,我跟继母的关系一向不佳,曾吵过几次、好几年互不理睬、直至父亲逝世那一刻,我认为家人要团结起来,于是决意修补这段关系,喊了她一声“阿婶”,从此冰释前嫌。

父亲过身时、家姐已远嫁美国,明哥找到了工作,未几也成了家,阿强则在新华社工作并入住宿舍,而我几近毕业,数个月后亦觅得教席。那时,我跟继母、二妹婵女、三妹娟女、五弟卫干、六弟卫镛、七弟卫欣和幺妹秀芬同住,一家八口就由我负责供养,兄弟姊妹读书的书簿学费,亦由我一力承担,故此,我在家中就像父亲吗样,很有威严。我尽一己责任,亦以父亲为榜样,当时年纪最小的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都由我遂一拖着带他们上学,当监护人的。其中卫镛和卫欣,都是就读我任教的红磡街坊公立学校,每天清晨,我都牵着两个弟弟的手、一同返回学校的。

我初执教鞭,月薪三百八十元,毎月交三百元给继母做家用,再为弟妹交学费,自己实际用的只有二、三十元。即使生活多艰苦,我对弟妹一视同仁,亦坚持让三个妹妹完成学业,让她们能凭着知识在社会上立足。我从不干涉弟妹的工作,给他们很大的发展空间。在政治上,更加不会勉强他们,我认为大家都要有独立思想、各自发挥能力。

我自少克勤克俭,生活淡泊,不求富贵。保姆兰姐去世后,婵女照顾我起居饮食,她四十多岁才学做饭,每餐都蒸咸蛋,购外卖,不是叉烧,就是烧排骨,大家吃得不是味儿,我却甘之如饴。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对吃的要求不高,而且吃得很快,这是儿时养成的习惯。当时一家十多口,还有表兄弟,每逢开饭就像开战,吃慢一点便无菜下箸,大家都竞相速战速决。那时候的日子虽然艰苦,却是十分快乐的。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Matters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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