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官方刻意营造“英雄城市”的叙事,以及旅游业出乎意料地发展,让城市多了一些热闹。但真正生活在这里的武汉人,在“封城”过去五年之后,创痛依然存在。他们很少主动提起疫情,也刻意回避创伤记忆,“好像有了PTSD,对生活有极度的不安全感”,在无能为力中也丧失了参与对公共事务的热情,“更讨厌和柴米油盐离得很远的宏大叙事了。”一位受访者告诉我。
“疫情”也是官方要淡化的词。在广东准备公务员考试的宗阳,在参加公务员面试培训时被告知,一定不要在回答中用“疫情”这个词。培训班老师说,提了会扣分,只能用“那几年”来替代。2024年过年联欢晚会,武汉市成为分会场之一,不过主持人并未提到这座中部最大的城市曾和疫情有任何关联。
也有人选择不忘记。五年前,武汉解封前两天,生活在这里的胡琪琛告诉我,她感到人们太健忘。随着解封而来的是,“没有追责,好像什么都好了一样”。她认为,一切肯定都会过去,但疫情这两个月期间的种种悲剧在她心里过不去。她说,“我会一直记得这种感受。”
五年后我再次联系到她。她说,疫情期间那些记忆仍很深刻:仓促的封城、挤兑的医疗资源、停摆的交通、看不上病的病人、发“牺牲一座城拯救一个国”从而有分歧的朋友……她依然为作为一个公民竟可以被关在家里两个月感到愤怒,也不认同要为集体牺牲个人,“因为你没有被抛弃,你还有得活,但是很多人真的没得活。”
事实上,武汉解封第二天,她就去了香港。她说,疫情直接影响了她对未来生活的选择。她本考虑去北京工作,但作为媒体从业者,疫情时她采访人也被采访,又经历爷爷逝世。亲历种种,她感到受伤以及在内地做记者的极度不自由,“没法改变,只能逃。”
过去这些年,她一共就回了武汉四次,主要是探望家人,每次待的时间也就几天。她发现,武汉有一些改变,比如新建了东湖绿道,武汉光谷也有越来越多科技公司。但她觉得自己对这个城市并无太多留恋。“武汉是在进步,但是再进步,也没法留住我。”
而疫情之后,对很多生活在武汉,也从未想过逃离的人来说,生活还是该干嘛干嘛,只不过许多武汉人习惯了常常戴口罩。小杨说:“武汉人对这个可能更注重一些,被伤过。”
2025年2月,武汉一家餐厅,服务员都被要求带上口罩。(祖唯纳摄)
25岁的小杨一直在武汉生活。现在想起疫情那段时间,小杨仍觉魔幻,先是没料到封城,后来也是生平第一次看着不甘被封的人们聚集、闹着上街。她不爱宅着,最初封城时,她不知道在家做什么好。家对面是武汉第六医院,每天她就在阳台看外面车来车往,听着“呜哇呜哇”的急促救护车声,心情焦躁无比,只能借由整日整夜看《甄嬛传》来舒缓。
一张被丢弃的口罩。小杨拍摄于医院附近的中山公园。(小杨摄)
持续三年的疫情中,她印象最深的场景是深夜看着女朋友被社区的车拉走。那是2022年,她和小她一岁的女朋友小傅出去游玩了一天后,在黄陂区的家里住,深夜近十二点,突然接到社区电话。电话铃响,她们犹豫很久要不要接、要不要开门。后来开了门,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把行程跟她一致,却不知何故就变成“密接”的小傅送上大巴,拉到郊区隔离。
车上全都是戴着口罩的人,小傅上车后,车子继续去不同的地方拉人,凌晨一两点才到达郊区某便捷宾馆。大概做了很多次隔离点,宾馆电梯和走廊全部都罩上塑料薄膜,装潢设施都很老旧,“厕所也都黄黄的”。那天晚上,小傅很害怕,跟本来已经睡着的小杨打了整夜的视频。
好在就隔离了一天,第二天小区群里越来越多人说自己“阳”了。很快,所有人都感染了新冠病毒,大家对“阳”这件事再不忌惮了。
如今,小傅回忆说,自己有段时间甚至有了创伤应激反应,不敢接别人电话,怕电话一结束就又被拉走,甚至学校辅导员打来,都觉得可怕,担心是督促她在早上八点前做健康监测打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