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滑”近年成为热门关键词,以“辱华”谐音,嘲弄高唱民族主义的中国网军“小粉红”们如纠察队般,高举爱国大旗,到处举报有人污辱祖国的行为,并倡言抵制。尤其刚刚结束的东京奥运期间,受到国与国体育竞技的刺激,各种偏激言论倾巢而出,“DailyView网络温度计”就统计了“2021上半年辱华十大事件”,几乎可说,你随随便便都会踩到乳滑地雷。近日沸沸扬扬的张钧甯硕论事件即是一例,11年前硕论中的“我国”竟也能被无限上纲。中国民族主义的意识型态已经高扬成铁板一块,容不下一粒沙的态度也引来反感。
娴熟亚洲问题的英国 BBC资深记者比尔.海顿(Bill Hayton),在新书《制造中国:近代中国如何炼成的九个关键词》谈的既是过去,也是现代,他回溯历史,对这些依循爱国教条的小粉红现象,以及背后掌权者借由操弄历史所赋予的正当性和合法性,提出严肃的批判。本书一开始即指出一个大哉问:当中国崛起成为世界强权,它会怎么对待其人民、邻国,以及世界其他国家?
制造中国:近代中国如何炼成的九个关键词
比尔.海顿先是比较了中国和印度,两者都是世界上唯二人口超过十亿、拥有庞大军队、核子武器,边界争端不断的泱泱大国,却很少有人视印度为国际局势的“麻烦制造者”,中国则正好相反。许多人都享受了中国崛起带来的经济利益,但为何中国仍被他国政府或人民视为保持戒心的对象?
“与世界敌对”的诡异张力,中共官方的论述往往用“百年国耻”如此解释:“在过去一百多年里,拥有五千年悠久历史的中华文明,饱受西方列强欺凌,人民面对各种苦难……”于是,与西方势力对抗,谋求民族复兴,成为这段历史的主题,这背后突显的是:中国或中华民族理应是世界秩序的主导者。而当前中国统治者肩负的使命,就是要拨乱反正、回击外来侵略、重返往日荣耀。
这种视民族为自然生成并永恒不断的诉求,十分直观,有利于国家团结和治理,实际上却备受挑战,因为这忽视了上世纪诸如《想像的共同体》、《被发明的传统》等民族建构论者提出的创见和思辨,这些学术成果也替中国史研究带来深刻影响;简单来讲,民族国家依循的“一民族一国家”观念,都不是开天辟地即有的,而是后人基于时代需要,就地取材的创造和发明───既然是创造和发明,代表并非无可动摇。不过,此学术主流观点,明显违背作者在书中指出的:“中国共产党对‘什么叫做中国、什么才是中国人’有坚若磐石的观点,且显然决心不计后果的多加利用。进而改写和误用历史,不容质问和挑战。”
想像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新版)
被发明的传统
西方民族国家的概念,是在清帝国危急存忘之时所传入,此观念的引入,并非固体般从A地搬运到B地,而是液态地经由当地文化的滤网,经过漫长时间而成形,并加入了许多在地的见解。所以,我们不能忽视这些词汇及概念的“不断流变”状态,还有它背后的政治目的。这本《制造中国》就是要还原“中国”、“主权”、“种族”、“国史”、“中华民族”、“国语”、“领土”、“暗沙”、“中国梦”等九个关键字,在时间与空间中的变化,并对中共官方的片面断言提出质疑。
以书中最核心的关键字〈中国〉为例,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古老“天下”观念,鲜少使用“中国”一词,比较接近汉人文化圈的概念,也不用于国名。所以16世纪来到东方的耶稣会传教士,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个没有国名的国家,“中国”一词遂成为外国人指称这东方帝国的方式。耶稣会教士徐日昇(Thomas Pereira)在1689年(康熙年间)协助满清和俄国订立《尼布楚条约》时,就巧妙的让拉丁文本的“中华帝国”(Imperii Sinici,西方观念的国家)和满文文本的“中央国家”(Dulimbai Gurun,天下的中心)两者并存。到了19世纪,改革志士如梁启超等,开始一连串国名的提议,“中国”一词最后在历史机缘下胜出,而所有的候选名称(比如华夏、中华……)都接受了西方国家观的重新转译,此即学习和发明的过程。
《尼布楚条约》的拉丁文版本,另有俄文、满文译本。在1858年(清咸丰8年)失效,取而代之的是《瑷珲条约》。(图/wiki)
〈主权〉一章中,清末权臣李鸿章的苦斗,更显示了在关键字传递和建构过程中的复杂。李氏一生政治生涯最大的挑战,就是在“天下观”和西方主权“国家观”之间谋求平衡。对外他趋于现实,在条约中承认,清帝不再是天下的统治者,只是统治单一国家的君王,割地赔款;对内他坚守儒家的清流派,依旧主张传统天下的观念。“中国”就在一外一内的交相作用下慢慢成形,最终混合了作者所谓的“儒家的沙文主义”和“美国的法治主义”,塑造出今日在主权上的“基本教义”派──虽是现代国家,却自视为高人一等(至少是亚洲)的中心或主宰者。
“天下”和“现代国家”两者新旧杂揉,再搭配长期遭受外力欺凌,以及20世纪以来各路统治者特意的情绪催化,逐渐形成一种不容质疑的意识型态,剥夺了观念在输入移转时应该保有的弹性。“种族”、“国史”、“中华民族”、“国语”、“领土”、“暗沙”、“中国梦”各关键词无一不是如此。
作者在本书以“正反合”的写作方法:先谈“现代”(中共官方的宣称)→回顾“过去”(聚焦在特定人物对议题的求索)→“再回应现代”(批评当下的误用),呈现出无论民族、文明、语言、海陆疆域……从来都不是固有的存在物,多半只是权衡局势下的选择。甚至像“南海主权”,其实是民初地理学者白眉初,他没受过正规训练,也没前往南海勘查,只是复制前人的资料(和错误),自己画出一条想像的疆界,在日后民族情感的作用下,将错就错所的结果。
其中的混乱和谬误,则是“关键词”及概念在传递过程必然造成的现象,尤其在为了救国、立国的前提下。宏观来看,西方民族国家形成的过程也有类似的后遗症,因为民族国家本来就是后天的想像和建构,肯定带有许多牵强附会、断然的主张,长远带来的副所用是各国皆然的难题。作者指出,当前中共官方最大的问题,是无视历史的复杂和变动,独尊大我(即书中所言的“中国梦”),禁绝讨论的可能,变本加厉地片面从传统和现代中取材,操弄情绪,锻造出绝对服从的新教条。
这在中国形成了一种新的政治意识形态,比尔.海顿写道:“一个具有单一的‘核心’领导人,坚定要求民族同质性,不容忍差异,以党治国而不是依法治国,推动社团主义式的经济政策,注重纪律以及基于种族例外主义的意识型态──凡此种种都以国家机关施行大规模监视为后盾。”这样的气氛下,不允许再有一丝“国耻”,也不停改写过去的历史,成为自我合理的强化循环。
比尔.海顿最后回答了本书一开始的提问,他指出:“一个国家相信自己拥有优越的文明,将人民与其他地区的人类发展分开来,而且在帝国秩序的最顶端占有特殊的地位,这样的国家一定会被邻国和整个世界视为威胁。”世界历史上类似的例子很多,最后往往以悲剧收场。任何神话般的宣传,都应该接受检视。戳破神话,还原历史,正是《制造中国》今日读来的价值所在。当人人都能扮演直言国王裸体的孩子,社会才能凝聚和国家机器抗衡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