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夫妻,以今天的眼光看,其实说的都是平常话,却在1957年被双双划为右派,失去职务。直到1961年,又才重新安排工作:丈夫陈铭德分派在全国政协文化俱乐部做书画组顾问,每天为前来参加活动的书画家准备笔墨纸砚,端茶倒水;妻子邓季惺则做了小餐厅顾问,在忙里偷闲中,琢磨起了四川泡菜,并拿它做成了一手绝活。
不熟悉的人,会以为两人就是打杂的,了解底细的却都知道,这对老夫妻也曾叱咤风云,是民国时期中国最大的民营报业集团的老总。
1949前,两人创办的《新民报》,在全国各大城市都设有报社,同步出版不同版本的新民报,分别是重庆版、成都版、南京版、上海版、北平版。报社遵循同一个办报方针:出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说自己的话。报社鼎盛时期,因发行量大,读者面广,广告多到要挤占副刊版面。
在同行眼中,陈铭德、邓季惺夫妻是天造地设的黄金搭档。陈铭德长于编织社会关系,在国共双方上层都有很好的人脉;妻子邓季惺则善于运作,有经营头脑。两人联手,堪称珠联璧合。
事业做大之后,邓季惺每到一地创业,都要同时为自己落脚造房。她在南京、重庆、成都、北京,都建造过花园式的小楼。南京的花园洋房,取名“鹣庐”,当年作为中国中产阶级的居住样板,接待过美国参观者。抗战爆发迁移重庆,她在江北购买了一块土地,盖了一处房子。1943年前往成都发展办报,又在金沙街华西坝的南门桥边修了一座红砖二层小楼。1949后一家人搬到北京,仍还盖了一幢300多平米的三层洋楼,地点在南长街,院墙外就是花木扶疏的中山公园,距天安门广场只有几步之遥。住到文革,邓季惺一家才从这里迁出。
建房需要资金支撑,这和新民报的发展壮大是分不开的。在办报方向上,新民报坚持独立自主,不受官方约束。最初,新民报只在南京一地出版。1937年抗战爆发,南京面临陷落,《新民报》迁往重庆。当时大批文化人也云集山城,陈铭德、邓季惺夫妇广结名流学者,联络他们经常为报纸撰稿,使新民报发行量大增。并通过郭沫若与重庆的中共领导人建立了密切联系,事业发展也日益兴旺。
也在此时,新民报与国民政府渐行渐远。1944年,重庆《新民报》刊发该报记者赵超构的长篇通讯《延安一月》,因报道对中共多有美言,涉嫌影射政府独裁,引发当局忌恨。抗战胜利后,新民报对当局的腐败采取了更加严厉的批评立场,时常和“党国”的重大决策唱反调。尤其是南京版的《新民报》,处处和国民党抬杠,国民党提出“军事第一”的戡乱政策,《新民报》的社论就高喊“生存第一!和平第一!”。蒋介石过六十大寿,《新民报》则刊登《慈禧太后做寿》。蒋介石当选总统,《新民报》便刊登小品《袁世凯当皇帝》。总之是要让老蒋不痛快。
更过分的是,《新民报》凡是发表对国民党不利的消息,总是要加上黑框粗线,使其醒目突出。如1948年1月3日刊载的《从东北之战看华北之战》,揭示了国民党军队在东北的失利,将导致华北战场难以固守。1月10日的《大别山的锯屑》,透露了刘、邓部队在大别山区的发展壮大。4月15日的《看西北战局》,反映了国民党军队勾心斗角,互不支援的内幕。5月20日、23日的本报专电,报道了平郊、临汾、承德、古北口、老河口等地解放军的战绩。5月27日的《从春到夏的东北》,则向读者传递信息,东北一万三千多公里的铁路,百分之九十已为解放军控制,全线畅通无阻。
类似这样一系列无所顾忌的报道,最终使国民政府忍无可忍,遂于1948年7月,以“诋毁政府、散布谣言,煽惑人心”等罪名,勒令《新民报》南京版永久停刊。报社负责人邓季惺也上了黑名单,为避免不测,只能远走香港。
半年后,1949年1月,北平和平解放。4月中旬,在夏衍的安排下,邓季惺从香港乘船回归。一路上,邓季惺都在想着自己的新民报,她很想了解新政权对民间办报的态度,为此特地问了夏衍,解放以后,还能不能私人办报?夏衍的答复很明确:可以。
对此,夫妻二人都很兴奋,心怀激动地商讨筹划如何全面恢复新民报业集团的新闻业务。陈铭德对未来更是充满信心,他对妻子说:“天明了,反动派垮了台,人民坐了江山,在光明的世界里,自由的空气中,我们的报纸,过去在反动派统治下抑郁难伸的报纸,应该可以扬眉吐气,获得无限制的发展了……”
但很快邓季惺就发现,情势的发展并非如他们单方面所想。在到达北平不久,邓季惺便遭遇到一件始料未及的事,北平《新民报》的部分地下党员,在根本不通知她的情况下,就在报上刊出一则《本报职工会重要启事》,宣布报社的一切事务,今后归由从工人中选出的职工委员会管理,与资方完全脱离关系,这让刚刚得到夏衍承诺的邓季惺大感意外。在上海,准备恢复《新民报》上海版的陈铭德也面临同样的局面,他被排斥管理之外,每天只能读《七剑十三侠》打发时间。
邓季惺找到周恩来,就面临的问题提出询问:“私人还能否继续办报?”周恩来回答说:“可以。”
但报社已经完全不受他们控制,经过一番上下奔走,夫妻俩最终认识到,新时代并没有给私营报业准备位置,愿不愿意都只能放弃。1950年,成都、南京两处报社结束营运,1952年重庆报社结束营运,北京新民报被北京市委以两万元价格收购,上海报社则以公私合营的方式被上海市委接管。
《新民报》(北京版)被政府赎买后,人员、社址、印刷厂转由北京市委宣传部接管,用《新民报》的名义过渡了半年后,改为《北京日报》,邓季惺担任顾问。仅存的上海《新民报》后来改为《新民晚报》,任命陈铭德担任顾问。
两人的工作,也从新闻媒体,转入行政事业。陈铭德担任过北京市社会福利局副局长,邓季惺则担任北京市民政局副局长。
这一对创办了中国著名民营报纸《新民报》的老报人,1957年被双双打成“右派”后,一直谨言慎行,但文革中仍然受到冲击。破四旧时被抄家,赶出了南池子自建的小洋楼,搬到了建国门外灵通观的一座公寓大楼内。
陈铭德夫妇搬家后,章立凡去拜望过两位老人。那天,章立凡悄悄地登上公寓大楼西端的二层,见到了陈、邓二老。在章立凡印象中,陈铭德儒雅,邓季惺精明,但见面时感觉只剩下了小心翼翼。
章立凡的父亲章乃器,是共和国第一任粮食部长,与陈铭德夫妇是交往多年的朋友。但身处动荡年代,彼此已经不能随意见面,只能通过章立凡充当信使,往来传递消息。
有一天,陈铭德问章立凡:“你父亲现在每月给你多少钱日用?”章立凡说:“十元。”陈铭德就说:“以后不要从你父亲那里拿了,这笔钱每月从我这里给你吧。”陈铭德还交代说:“你父亲年纪大了,你在思想上同他划清界限,生活上还是要照顾好他。”
叫儿子同父亲“划清界限”,这话怎么听起来都很怪味。但在那个年代,即便亲密朋友的儿子,陈铭德说话,也不能不有所顾忌。
2021-05-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