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DT编者按:该文于2025年6月17日16:07发布于财新官网,目前已遭删除,由CDT存档。点此查看更多404文章。
33岁的退伍水兵暴钦瑞遭受了长时间限制性体位、反复机械性损伤、电击损伤,在被指居的第13天猝死,他的多名父兄亲属遭受的严刑逼供和折磨侮辱可能更甚。12名涉案的石家庄警务人员相继受审。
多年前在海军某部服役的暴钦瑞。图: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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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届花甲的暴继业看着总是乐呵呵的,即使谈起三年前那场夺走小儿子性命、全家老少被置于绝境的飞来横祸,也语言克制。问及多名警察和辅警以“卑鄙的手段”对其极尽侮辱的情节,暴继业垂下头,摆摆手,低低说:“我都不愿意说,那种耻辱。”
2025年6月13日,河北省石家庄市公安局裕华公安分局刑警大队副大队长耿春远、警察任力鹏、王连达刑讯逼供案,在保定市望都县法院召开庭前会议。根据望都县检察院的指控,2022年7月7日,石家庄市公安局组织新乐市公安局、裕华分局等“5.25”专案组民警,以涉嫌寻衅滋事罪为由将暴记忠、暴继业、暴彦强、高爱立等人抓捕到案后,在新乐宾馆执行指定居所监视居住。耿春远与新乐市公安局张旭光分别作为裕华分局和新乐市局专案组领导指挥和分工办案,裕华分局负责对暴记忠、暴继业、暴彦强、高爱立等四人审讯。2022年7月7日至7月19日,为获取暴记忠、暴继业的有罪供述,耿春远安排裕华分局警察任力鹏、王连达在新乐宾馆房间内使用手摇电话机电击、用PVC管击打脚底板、扇耳光等手段逼取口供。为加大审讯力度,2022年7月12日15时至17时许,耿春远安排任力鹏、王连达将暴继业带到新乐市木村乡一家庭农场小院,继续对暴继业使用PVC管击打脚底板、扇耳光等手段逼取口供。
四个月前的2025年2月13日和14日,八名涉嫌刑讯逼供致暴继业之子暴钦瑞死亡的石家庄市新乐市公安局警务人员,也在河北省保定市莲池区法院出庭受审。检方指控,2022年7月7日至7月19日,新乐市公安局刑事侦查大队事业职员张旭光,警察邢子超、王子谦、吴玮涛、马林炫、李少华、陈泽平及辅警马帅等人,在查办"5.25”专案期间,为获取暴钦瑞、暴纪涛、暴韶瑞、暴卓瑞、暴士峰、暴晓龙等6人有罪供述,多次使用手摇电话机、电警棍电击,镐柄、PVC管击打,皮带抽打,吊笼子,扇耳光,拳打脚踢等手段逼取口供。其中,张旭光、邢子超、王子谦、吴玮涛、马林炫使用工具对暴钦瑞实施刑讯逼供,致其下肢静脉血栓形成并脱落致肺动脉血栓栓塞引起急性呼吸循环功能衰竭死亡,应当以故意伤害罪追究刑事责任;张旭光、邢子超、王子谦、吴玮涛、李少华、陈泽平、马帅还因以恶劣手段刑讯逼供或刑讯逼供致人轻伤,应当以刑讯逼供罪追究刑事责任。
暴继业生于1965年10月,河北省石家庄市高邑县南塔影村人,是当地较有名气的民营老板。据他说,至2022年,其家族企业高邑县煜珠陶瓷厂(下称"煜珠陶瓷厂")年产值达到3亿多元,雇佣工人700多名。
2022年7月7日,暴继业和两个儿子暴韶瑞、暴钦瑞,两个兄弟暴记忠、暴纪涛及子侄等七八人,被裕华公安分局和新乐市公安局警察抓捕,并带至新乐市一家宾馆指定居所监视居住。新乐市是由石家庄代管的县级市,与高邑县分处石家庄的一南一北,两城并不相邻。
之后的13天,这些被指居的暴家人遭受了手段残忍、花样繁多的刑讯逼供。一审庭审显示,为避免惨叫被外界听见,以利于加大刑讯力度,逼取口供,施暴的警务人员还曾找僻静农家院,制作、装备铁笼子和专门刑具,将暴继业、暴韶瑞、暴钦瑞父子三人带出指居点,严刑逼供。直至7月19日晚,暴继业的小儿子、33岁的暴钦瑞死亡,当天夜里,其他人被悄悄解除械具,刑讯逼供戛然而止。
截止财新发稿,率先开庭的莲池区法院尚未作出一审判决,另外四名分案处理的警官,耿春远、任力鹏、王连达涉嫌犯刑讯逼供罪,望都县法院尚未开庭审理;胡伟涉嫌犯受贿、妨害作证罪,则由保定市安国市检察院提起公诉。
根据本系列案各检方起诉书、庭审中控辩双方的质证和法庭调查所呈现的被告人供述和被害人证言,这起警务人员涉嫌执法犯法、滥用公权力刑讯逼供致死案的过程骇人听闻,匪夷所思是,它发生在强调依法治国的今天。
暴钦瑞死亡后,警方于2022年9月对暴继业等八人相继取保候审。2023年6月,新乐市公安局将他们全部解除取保候审,理由是“不应当追究刑事责任”。
恢复自由的暴继业曾不止一次说,自己和家人的平安,是小儿子用命换来的。随着八名涉嫌刑讯逼供的警务人员接受审判,暴继业觉得三年来自己强忍丧子之痛,与当地警方交涉周旋,就为死去的小儿子讨公道。但胡伟、耿春远、任力鹏、王连达尚未受审,2025年5月12日,暴继业、暴记忠、暴纪涛弟兄三人及子侄暴彦强等三名村民突然再被警方刑事拘留,羁押于石家庄市无极县看守所,罪名与上次如出一辙,“涉嫌寻衅滋事”。截至发稿,已有11人被刑事拘留,其中8人是当初“5.25”专案被指居者。
暴继业家人称,暴继业此番被刑拘前两日,曾被石家庄市公安局刑警支队某位副大队长叫到办公室谈话,要求其同意签署对“5.25”专案涉嫌犯罪警察的谅解书,暴继业没有答应。
祸从天降
暴继业回忆,2022年7月7日凌晨,他在熟睡中被激烈的打砸声惊醒,紧接着一群身着便衣的人破窗而入。他们铐住正在报警的暴继业,自称是石家庄市公安局的,要他跟着走一趟。
1980年代初,暴继业初中毕业,不甘于像父辈一样终日与土地打交道,央求父亲买了辆小四轮农用车,干起了送货营生。“我什么都拉,化肥、农药、种子……”暴继业说,那时生意好做,他频繁往返于城乡间,很快就将小四轮车升级成拖拉机,送当时农村紧缺的蜂窝煤。积累了一些财富后,暴继业买了四辆大货车,专门运输煤炭,活动范围也从石家庄周边拓展至京冀两地。
2002年,暴继业成立煜珠陶瓷厂,从事陶瓷地砖生产。此后十几年,中国房地产业迅速发展,煜珠陶瓷厂生意越做越大,不仅家族子弟加入,还吸收了若干股东。
暴继业被警方抓捕时,并不知道儿子暴韶瑞、暴钦瑞,兄长暴纪涛,两名侄子,以及村民暴晓龙共七人,也在不同地方同时被抓。在高邑县公安局执法办案中心等地,他们中大多数人,警方只是简单地讯问了身份信息,只有暴继业和暴纪涛兄弟二人被特殊对待。
负责抓捕暴继业的是时任裕华公安分局刑警大队有组织犯罪侦查中队的三级警长任力鹏。任力鹏时年42岁(1979年10月生),是参与抓捕中年纪最大、资格最老的警察之一。任力鹏2008年3月转业至石家庄公安局特警支队,后分流到裕华公安分局从事刑事侦查工作。
2018年1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出《关于开展扫黑除恶专项斗争的通知》,各地公安局相应在刑侦部门设立有组织犯罪侦查机构,专门侦办涉黑涉恶案件,警察行内将该部门称作“扫黑队”。根据官方公布的数字,到2021年3月,三年间全国共打掉涉黑组织3644个,涉恶犯罪集团11675个,抓获犯罪嫌疑人23.7万人,缉拿目标逃犯5768人。
2018年5月,任力鹏被借调至裕华分局刑警大队有组织犯罪侦查中队,具体负责查办涉黑涉恶案件审讯、取证等工作。根据多名受害人陈述,12名参与刑讯逼供的警务人员中,任力鹏手段最残忍,也最卖力。
知情人士说,任力鹏供述称,自己想在职位上进一步,能够正式调进“扫黑队”。暴钦瑞死亡后不足一个月,2022年8月,任力鹏如愿以偿,正式调入裕华分局有组织犯罪侦查中队。
督办函
暴继业说,直到2023年5月他收到新乐市公安局的解除取保候审通知,才知道自己所涉案件叫“5.25“专案,他及家人当初被警方定为涉恶犯罪团伙。
2022年3月30日,河北省公安厅扫黑办在系统内扫黑平台上发布"群众举报线索督办通知"(下称“督办函”),称收到群众来信举报暴记忠涉嫌违法犯罪线索,要求石家庄市公安局扫黑办直接组织力量进行核查,30日内上报调查进展情况。
督办函附有举报信,内容涉及暴记忠、暴继业等人在高邑县殴打他人、寻衅滋事、非法采矿等22条违法犯罪线索,举报者为暴增强。
暴增强现年50岁(1975年3月生),高邑县南影塔村村民,因其皮肤较黑,人称“黑小子"。暴增强曾有前科:2008年12月16日,因犯聚众斗殴罪和招摇撞骗罪,被石家庄市中级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三年;2011年1月19日,因犯非法使用武装部队专用标志罪,被邯郸市成安县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两年,缓刑三年。
督办函及举报信转到负责督导侦办石家庄市辖区内所有“涉黑涉恶”案件的胡伟处。胡伟现年44岁(1981年2月生),河北石家庄人,时任石家庄市公安局刑警支队有组织犯罪侦查大队大队长。2004年7月,胡伟从河北科技大学人民警察学院毕业,进入公安系统,先后在裕华公安分局、石家庄市公安局从事刑侦工作。暴钦瑞死亡一年后,胡伟于2023年8月升任石家庄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副支队长。
胡伟请示领导后,决定将此事交给裕华分局侦办。胡伟指示时任裕华分局刑警大队副大队长耿春远,这个线索是省厅督办的,举报得挺清楚,有明确的受害人,不像是假线索,让他派精干的人去核查线索,争取打成恶势力。
46岁的耿春远(1979年4月生),大学本科学历,20岁入警,先后在石家庄市公安局、裕华分局从事刑侦工作24年。耿春远安排下属任力鹏、王连达具体核查。任力鹏与耿春远同龄,王连达小他俩三岁,两人均系裕华分局刑警大队警察。
暴继业称,司法材料中显示,十几天后,任、王两人交上核查材料,认为不构罪,离刑事立案并锁定犯罪嫌疑人还差很远。耿春远说,他还请教了专门负责把关的法制科同事,对方也认为够不上犯罪。后来胡伟问进展,耿春远汇报称,经过初步核查,举报的很多指控没法证实,证据也不充分。胡伟说不用核查太多,加快进度快点查,达到“两年三起案件”的标准就行,“要把举报件上的人都套进来”——耿春远在回答检察官何为把所有人都套进来时解释,胡伟的意思就是要把举报件中涉及的暴家人都套进来列为犯罪嫌疑人。
所谓“两年三起案件”,是“扫黑除恶"运动中定义涉黑恶案件的最低标准,意思是犯罪嫌疑人必须在两年内实施三起以上涉黑涉恶犯罪行为。耿春远还供述称,以前他们办理相关案件,每条线索都要有核查结论,对不能查实的,或查实已经处理过的,或经过核查证据不构成犯罪又没有继续核查必要的,都要如实写在报告里,不能当作案件办理。但暴家这个案件在核查节奏及标准等方面的要求确实不太正常,线索刚开始核查,胡伟就把结果先定下来了,让他们核查线索的时候就要按照涉黑恶的案子干。
胡伟为何如此表态?警方知情人士介绍,通常涉黑恶线索核查函有“督办”、“转办”、“通报”三种。督办属于线索比较清楚,领导比较关注,会督促询问核查进展,甚至会专门听取汇报;转办只需要正常回复核查报告,如果一个月不能结办,申请延期就行;通报相对模糊,要求对被举报人及举报的线索进行重点关注,没有回复核查报告要求。针对暴家兄弟的核查线索,显然属于“领导比较关注,会督促询问核查进展,甚至会专门听取汇报”那种。
有领导指示、关注,胡伟等人自然格外重视。耿春远向王连达和任力鹏转达了胡伟的意思,让他们按照胡伟的要求尽快核查。任力鹏表示,耿春远说他们提交的材料定不上黑恶犯罪,让他们继续核查线索,想办法达到“两年三起犯罪”的涉黑恶标准,找案子把暴家人都抓起来才行。
按规定,30天内裕华分局应该向石家庄市公安局扫黑办提交阶段性核查报告。但核查迟迟没有进展,耿春远将暴增强叫到办公室,告知其举报的线索不够,只能下无犯罪嫌疑的结论。暴增强连忙道,听说包工头孙某和他的工人被暴家人打过。过了两天,暴增强领着孙某等人来到裕华分局刑警队。
耿春远称,考虑到以前办理扫黑案件曾发生过办案人员引导指认的情况,暴增强又有犯罪前科,人也不太靠谱,他特意叮嘱下属做笔录和辨认时要实事求是。
如此取证
但法庭调查中呈堂的多名嫌疑人口供及证人证言显示,此案前期取证中即严重违规违法,导致整个案件证据真实性非常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