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一位同学的妈妈调到蔬菜公司当副主任,便介绍我去当临时工,每个月工资三十元,比正式入职员工少六元。我很欢喜,毕竟有了一份稳定些的工作,工作之余照样可以看书,也可以躲开那些起哄架秧子的讨厌男孩。
我打着四方块的背包,脸盆里装了两本《鲁迅全集》、两本《列宁全集》满心欢喜地工作去了。那个镇因是交通要道的火车站所在地,是西进的必经之路,有机务段,不管客车火车都要在这里加水或者换机头。有军需供应站、省木材转运站,还有一些厂矿企业,比起陇西县城是一个更加外向型和包容的地方。
我们蔬菜商店在老街北面紧靠火车站的主街上,汽车总站旁边,军需物资站的斜对面。前面是门市部,后面狭长一条五间砖瓦平房是宿舍,再后面有库房、菜地和猪圈。
职工连我一共是八个人。J主任是转业军人,大概是据1962年中央“关于选调转业军人到商业服务部门”的指示分下来的。他是河北人,大高个子,一天到晚黑着脸挺唬人的。小Y和老P都是铁路上机务段的家属。小L比我大三岁,是正式职工。萍萍妈是我们厨师,因为萍萍是智障儿需要照顾,她只负责我们每天两顿饭。小S是业务加采购,不在门市部上班。L大爷既是门卫也是库房保管,还兼喂猪种菜。
宿舍的第一间是值班室,我和小L住第二间,小S住第三间,J主任住第四间,最后一间是厨房,L大爷住在后门门房里。老P、小Y、萍萍妈都是当地人,下了班就回去了。我们的工作忙闲不固定,大头在于单位采购,有时候为军车上补给,一个人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来都不够用;闲的时候门市部一天只光顾二三十人,也就几十块钱的零售营业额。
我很珍惜这份工作,不忙的时候就主动给L大爷打下手干别的活。L大爷有些耳背,但是很耐心,一样样地教我。我挑水种菜喂猪,看着小小的萝卜苗、茄子秧一天天长大结果,很是高兴。L大爷还专门给我划出一小块地,让我随便种什么。
L大爷把土炕刨了做肥料,还教我打土坯盘新炕。打土坯的时候,挽着裤腿光脚丫子,用长方形的四块木板条做外框,先撒一把草木灰,接下来“三锨八杵子,四个脚底子”——也就是三铁锨土,用杵夯八下。L大爷力气大,夯五下就可以了,而我则要多杵三下。然后在四个角各跺一脚,打开木条,整齐地把土坯摞起来晾干就可以了。
说实话我有些怕J主任,他一天到晚虎着脸,让人感觉后脖颈子发凉,觉得自己像做错了什么。不过有两件事使我改变了对他的看法。一是有一次总社来人想打发L大爷回家。J主任说,那么大年纪了,在没有合适的人来之前就让他干着吧,多一个人也不多。还有一次J主任的女儿来看他,因为他女儿和我弟弟同一年级,我们年龄相仿又都是外地人,总有些共同语言,很快就混熟了,在一起说说笑笑,J主任看着我们也露出了难得的笑脸。
我们除了正常上班,除L大爷之外的其余七人要轮流值班。说穿了不过是在值班室里守着电话机,以防有什么重要通知,一般而言不过是换个地方睡觉而已。我到了两个月只接过一次军需供应站的电话,要求我们补充蔬菜水果,估计是过军车需要。还有一次让我们连夜上街欢呼,迎接最高指示。我喜欢值班,因为每值一次班,就有三角钱的“夜班补贴”,这样我回家的车费便有着落了。但是奇怪的是,小L不太喜欢值班,每次轮到她值班就情绪不高。
记得好像是深秋季节,一次轮到我值班,小L恰好请假回县城,小S去外地采购,晚上就剩下我、L大爷和J主任三人。那段时间我们宿舍里还不能生火烧煤炉,但是值班室有一个大铁皮煤炉已经燃起来了,我早就盘算着值班时要借着煤炉的热乎劲儿大洗一通。平日里没处洗澡,秋风瑟瑟下人缩手缩脚的,已经好多天像“猫洗脸”随便划拉划拉,手上的皮肤都皴爆皮了。
小L临走的时候,特别嘱咐我,晚上一定要把门锁好。我说:你放心吧,有J主任还有L大爷,小偷绝对进不来。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晚上我在整个院子巡视了两遍后,挑了两桶水回屋,把炉子生得旺旺的。然后我擦了一个澡,又把能洗的衣服都洗了,用竹竿搭在两把椅子上,围着火炉晾了一圈,弄得值班室热气腾腾。晚上十一点钟出去倒水的时候,见J主任在门口抽烟,问我为什么还不歇息?我还特意表现说:“值班就要有值班的样子。”
最后我在房间里用力一甩手,把碰锁“咔”的一声碰死,这才准备歇了。临要睡觉时看见脸盆里的热水,犹豫了一下,又把身上的小背心也脱下来洗了,想着明天早上一准就干,这才暖暖和和地沉沉睡去。
谁知半夜里突然发现我的被子上面躺着个人,满嘴酒气。我惊得一身冷汗——明明锁门了,这个人是怎么进来的?只听那人用“公鸭嗓”说:“小金,我们玩玩。”这一声“小金”,让我分辨出来是J主任,但是他完全像变了一个人。
我们那个时候经常被教育要与坏人坏事做斗争,写作文大家都说要做雷锋、王杰、刘英俊。父亲也常说,如果有人欺负你,不要示弱,要敢于斗争。我没想到会遇到领导这样的坏人。我因为没穿小背心,裸着上身,不敢起来,就拼命裹紧被子往里靠。他发现我默不作声,就得寸进尺一边抱着我的脸乱啃,一边伸手在被子下面乱摸。
我虽然慌张害怕,但也知道在这个大院子里只能靠自己了。L大爷远远地住在后门那里,就是我大声喊,别说他耳背听不见,就算听见,以他的腿脚什么时候才能走过来呀。J主任力气大,我一时挣脱不出来,躲避的过程中头碰到枕边放的应急灯。
我屏住气,急忙伸手打开应急灯晃他的眼睛,趁着他眯着眼睛的光景,光着脚飞快跳下床,从晾衣服的竹竿上随便扯了一件衣物,在胳膊下面围了一圈,又用脚把小板凳、脸盆踢得叮呤咣啷,并无意中摸到了捅炉子的铁钩子。我一手举着应急灯一手拿着铁钩子,大声喊:“混蛋,你出去!出去!”他也许没想到我会是这般反应,也许是被应急灯晃得睁不开眼睛,竟然迟疑了一下。
可能他知道整个前院就我们两人,回过神来便肆无忌惮地上前夺我手中的工具。我知道打不过他,看着电话,心里飞快地盘算,是随便拨一个号码呢,还是用电话去砸他?转盘电话拨打起来比较麻烦,省事的做法是把电话朝他扔出去。他发现我的目光注视着电话,许是考虑到后果的严重性,嘟囔了一句拉开门走了。那时候电话属于战略物资,无论是毁坏还是随意拨打,都非同小可,事后一定会被追究责任。
我赶紧把所有的衣服都穿上,抱膝坐在床上,这才发现刚才光脚踢小板凳把脚指甲劈了。抬头看见值班室的闹钟,是凌晨三点钟。我浑身发虚地一点点回忆,想起小L临走前的嘱咐,以及她每晚锁门之后还要在门前挡一把椅子,想必她也吃过这种亏。这时我才注意到原来碰锁上有个按钮是可以从里面锁死的,真傻!如果早留意到这一点,他就是有钥匙也进不来啊。我也十分后悔自己不该那么贪恋热水。
第二天门市营业,我一改往日的勤快和笑容,横眉怒目地站在离J主任远远的地方。老P发现我的异样,问我出什么事了?我没有讲。后来,我找公司副主任,也就是我同学的母亲反映情况,单位领导让我写了一份书面材料。
材料交上去后公司说,正好总店有一批库存很大的蔬菜需要人到基层销售,你就留在总店吧,不要回分店了。于是我再没回去过。不久,我还碰到过一次J主任的女儿,她想要和我说话,我假装没看见转到一边去了。最后我也不知道总店是怎么处理J主任的。
1971年县里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我不需要任何动员,就报名插队去了。像我们这样的人,还能去哪里呢?
2025-06-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