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既是没有选择的人,也已经不再处于最惊险的浪尖,实在没有最佳的位置和认知给予最适切的意见。”图/罗冠聪
罗冠聪的香港备忘录:深爱香港的港人,应该留守或离去?
▌本文为《时代推着我们前行:罗冠聪的香港备忘录》(黑体,2024)书摘
▌乱世中应留守或离去?
走,还是留?
作为被放上国安法通缉名单的流亡者,在很多媒体访问、讲座中都被问及类似问题,我一直觉得由我来回答很没说服力。我既是没有选择的人,也已经不再处于最惊险的浪尖,实在没有最佳的位置和认知给予最适切的意见。
或许,我们都可以尝试后退一步,先不争论谁对谁错——抱持两种意见的朋友,无论是对现况的研判、对个体在大环境中发挥的作用,都有不同的理解,尝试疏理双方的想法,是解开目前貌似对立状态的第一步。
政治运动毫无疑问是在地的,也不可能单靠外在的倡议工作扭转香港局面。换句话说,假如有朝一日香港迈向民主化,最关键和必需的角色是身处香港的民主运动。成为流亡者后,我早已清楚明白自己的位置,是在舞台旁边提着大声公,将香港发生的政治事件消化、理顺再传递予更广更阔的世界群众。
缺乏本土政治运动,是难以推动国际层面对港的政策倡议和支援。正如在一九年年尾,若非香港反送中运动大规模爆发,美国国会也不会因国际舆论、对中转为强硬而快速通过《香港人权及民主法案》──这可是在一九年前苦苦游说了五年都没有起色的法案。
因此,我觉得“移民是最好抗争”此一说法是不成立的,也不是每人都有资源和途径在离开香港后,投身在直接或间接援助香港民主运动的事务。当然,保存香港人的“火种”,例如是独有的文化和身份认同、在外地举办抗争集会,外地的港人社群都能有一定位置,只是离开香港的朋友都必须认清身处外地的局限:
自由虽大,但与政治运动的连结始终隔着一层纱。
无论走或留,最重要的,都是将香港的未来、香港人的存续,放在心内,然后衡量风险、能力,将它浸透到生活和工作中。没有将此扣连生命的觉悟,身处世界何方,都不可能照亮香港的黑暗。图为维多利亚港与港边的监视镜头。图/路透社
左为流亡后在世界各处公开演说的罗冠聪,右为香港政府对罗冠聪发出的悬赏通缉令。图/罗冠聪Facebook
由此可见,不论是身陷囹圄的政治犯,或是仍在公民社会苦苦支撑的朋友,有批评“移民潮”的声音,也是可以理解。一方面是情感使然,每个人都需要感到被支持,也希望他们的付出换来他人的同行;二来是对政治运动的研判,认为在地政治抗争(不论是多么隐晦讨论、打擦边球,或是甘于献身)是变革的重心,离开香港是削弱整体政治力量。
而这种理解,是与部分主张离港的朋友不同的。他们认为“走资、走人才”是保存战力的方法,在这种高压手段下硬碰是得不偿失,只有透过“静待风暴过去”后,才重新投入变革中。在他们的分析中,现在的高压状况不可能长期持续,中共本身的不稳定也会令其铁腕管治能力削弱,在它衰弱时才“反攻”会令政治运动更有效率。而香港的资金、人才流出,对中共而言都是一种伤害。
当然,这种研判是否合理,还是需要由现实验证;但无可否认,这种想法具有一定的基础,“韬光养晦”的战略也非天方夜谭。只是,这种理论如何与“本土抗争仍是极为重要”的基础相融合,谁留守、谁离去,则是远超政治分析、进入到运动伦理的范畴。我觉得即使是强调“移民是最好防守”的朋友,都绝对不必向呼吁“留下”的人口出恶言──谁又有权定夺在如此狭窄的政治空间,留下来的人注定是无可行动?
而希望更多人留下的同行,或许也要理解移民这个决定背后的复杂。
无论说得多么冠冕堂皇,离港的人都必须要承认这是某种程度的“逃离”──假如不是“逃难”。我也是其中一分子──我要逃离的是长达数以十年监禁的国安法审判,只是同时我携带着国际认可,让我能够肩负着替港人发声的责任来到新的国度。
自由虽大,但与政治运动的连结始终隔着一层纱。图为2016年5月,中国人大委员长张德江访问香港,当时担任“香港众志”党主席的罗冠聪企图突破警方的戒备,向张德江表达“不要一带一路”、“我要真普选”、“命运自主”等诉求,但被港警压制在地。图/欧新社
我没有愧疚吗?有的。假如身于栏栅后的朋友批评我的离去,我也不会反驳,我也没有任何道德力量反驳,皆因他们承受了我因为种种原因没有面对的苦难。我所能够做的,只能是尽可能印证自己的选择是有价值的,令他们感觉到在外的自由不被随便挥霍。
而那些没有面对直接政治威胁的,为了自由、空间,下一代的成长环境而奔往他乡的人,我们不需要为了正当化离去的决定,从而争论“离港”是唯一正确的选择。即使移民/走难在某程度上为了自己或家人,这并非一件羞耻的事,同时也不能描绘成大义凛然的“壮士断臂”。
我们在生命中会面对很多选择,每个人做决定时考虑的因素,永远都夹杂很多个人、家庭、社会的影响,也难以有对与错之分。谁说布下这些种子了没有茁壮的可能?
假如我们一开始便从争论黑白是非的角度切入离港论争,或许只是捉错用神(搞错重点)──留在香港可以不问世事,身处海外也可以投身运动(当然程度有异,不赘述)。面对香港现况感到压抑、难以适应的人,勉强留在香港,或只会加深精神困扰;主张“身土不二”的朋友被家人逼迫送到外国留学,却也可能只落得每天郁郁寡欢的情况。如此复杂且重要的个人决定,假如将他还原到“去或留对香港未来的意义”,只会令争议愈来愈不咬弦(协调),也忽视了人被各种外在环境拉扯的困苦。
无论走或留,最重要的,都是将香港的未来、香港人的存续,放在心内,然后衡量风险、能力,将它浸透到生活和工作中。没有将此扣连生命的觉悟,身处世界何方,都不可能照亮香港的黑暗。
(二○二一年五月十九日)
乱世中应留守或离去?示意图,2019年在香港机场的反送中示威者。图/路透社
▌香港真系好靓
当我在上年六月底乘坐飞机离开香港时,我在香港的上空回眸一望灯火通明、绝色夜景的香港,我意识到这可能是未来一段非常长时间内,最后一次看到这帧风景。
“香港真系好靓”这是我脑海浮现、情不自禁的赞叹。在纪录片《地厚天高》中,尚未流亡德国的黄台仰也在开蓬巴士(观光巴士)上讲过这句说话,这是热爱香港之人的共鸣。
当政治凌驾人性、红线鬼影处处时,就连最基本、简单的字句,都有可能挑动政权的神经。日前,百佳(超市)便全线将新包装屈臣氏蒸馏水下架,疑似是写在瓶罐上的字句带有“政治色彩”,触动审查机制。这些新包装上的照片由著名摄影师操刀,除了写有“香港真系好靓”的广告词tagline,也配以“追梦哪怕高山低谷”、“不管散聚根在这里”、“有种精神叫坚持”、“抬头总见晴天”各种字句。
香港好靓、追梦、高山低谷、散聚、根在香港、有种精神叫坚持……从政权眼中,这些就是联系到民主抗争的字眼,是任何在香港建制内生存的个体和公司的禁语。在市民眼中,这种扣连零碎、敏感,甚至达到“莫须有”的层次。很多人都疑惑到底香港的红线是否需要“去到咁尽”(那么过分),尤其是自诩为“开明”的建制派都会质疑是否“过火”。
然而,这种违背常理的决定,能够不按逻辑逼人归边表态的权力,正是共产党用以操纵社会文化的阴招。
这种“过火”,是故意的;这种被公众质疑的自我审查,也是故意的。它故意在明知财团和市民不会在这些“小事”上反抗,但就营造社会的离异和荒谬感,从而令市民感受到日复一日的压抑,以及眼睁睁看着常理被摧毁的无力感。
2021年6月时遭到香港百佳超市下架的屈臣氏蒸馏水广告。图/屈臣氏蒸馏水 Watsons WaterFacebook
大如《苹果日报》,小如屈臣氏蒸馏水的包装,我们都清楚中共不止是要将反抗声音消失,而是要将每个香港市民变成共产党暴政的拥护者。而拥护共产党的领导地位,正是在中共定义下“爱国者”的前设立场。
一切的极端敏感审查,都是为创造主动效忠的政治文化而设。就正如大陆的网络生态,一旦发现有品牌“辱华”,无论是中国地图标示少了台湾、或是单纯指责中国盗版成风,只要中共能借此捞到政治利益,再微小的“犯错”都会被当成培养表态文化的机会。假若有任何一位在中国有商演的艺人、有曝光的公众人物没有积极地“护旗”,以中共水军为首的网络不会放过他们,他们也完全没有沉默的权利。
这种表忠文化在自我审查盛行后,铁定会移植到香港,届时香港市民的疏离感只会愈来愈大,大机构、财团的红线一定拿捏得更紧,甚至到艺人以护旗来换取曝光和表演的机场。或许,我们现在都在追捧“有良心”的红星名人会被困于两难处境,或甚与香港大众有积极互动的文化娱乐生态都会被扼杀。
习惯自我审查所带来的影响是无远弗届的,无力感的积累也是会加速所有“大陆化”。我们所能做的,就是不断地在意识和行动上抵抗,不断地在仅有的政治空间周旋,将目前还能保有的“灰色空间”扩大,从而增加中共将“红色意识”扩展的成本。
在二○二一年,很多拥有媒体资本、舆论实力的个体,高调泛黄、或是低调暗撑,都是难能可贵的事情。唯有好好地珍惜他们,我们才能拥有对抗表忠文化的根基。对他人苛求的朋友,切记这点。
“香港真系好靓”我相信是所有香港人的共识。而他的美,不单止在夜景,更是在港人对民主自由的坚持,和信守的普世价值。这种美,我希望可以在他方看见,也必须被保存下来。
(二○二一年六月十九日)
“香港真系好靓”我相信是所有香港人的共识。而他的美,不单止在夜景,更是在港人对民主自由的坚持,和信守的普世价值。图为2020年世界新闻摄影大赛的一般新闻类故事组首奖图辑之一,抗争者颈部被港警压制,眼镜却刚好反映出香港的建筑轮廓。图/法新社
《时代推着我们前行:罗冠聪的香港备忘录》
作者:罗冠聪
出版社:黑体文化
出版日期:2024/08/07
内容简介:罗冠聪是当今最为人知的香港民主运动人士之一。他曾是雨伞运动中的学生领袖,也曾创立政党“香港众志”,并当选为立法会最年轻的议员。从2014年的雨伞运动以来,罗冠聪就不曾缺席香港民主运动的征途。但面对《港区国安法》的步步进逼,他选择离开深爱的香港、流亡英国,并持续在国际上为香港议题发声奔走。本书是罗冠聪首部结合回忆录、流亡笔记和政治评论的著作,他不仅回顾自己的童年和家庭生活,也叙述远赴美国求学,乃至于决定离港流亡背后的心路历程。面对中共和港府的打压、外界的质疑和攻击,罗冠聪也写下自己的内心感受和所思所想。这是罗冠聪写给这个时代的香港备忘录,提醒著世界,墙外仍有人在点灯前行,照亮香港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