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王卢作孚最后的日子 * 阿波罗新闻网
生活 > 史海钩沉 > 正文
船王卢作孚最后的日子
作者:
当时民生公司的有功之臣,高级管理人员,受到迫害和凌辱的,还有相当一批。已被董事会任命为代总经理的郑璧成,重庆解放到不一个月就被扣押,虽保释出来,也不允许再在公司工作。更有民生公司第一条轮船“民生”轮的第一任经理、民生机器厂厂长陶建中在厂前江滩上被当众枪毙(陶在80年代平反),公司董事石荣廷也在镇反中被冤杀(石在80年代平反)。民生职工中被资遣,被管训者更多。

1944年10月,卢作孚在北碚各界为他赴美出席国际通商会举行的欢送会上

给女儿的信

1952年1月20日,卢作孚给远在上海的小女儿国仪写了一封回信,国仪来信,说准备回家生孩子,征求父母意见。父亲的信是亲切的,说母亲将会为女儿照顾孩子,还说:

我所恳切告诉你的,是今后任何事情,都应照此次计划那样,有决定以前的从容思考和从容商讨,才能避免困陷在进退不得的境地,影响不仅及于工作而已。

似乎写信人的心情有些难以言说的东西。卢作孚对“困陷在进退不得的境地”有体会吧,以至反复地这样叮嘱心爱的小女儿。年轻的女儿万不会想到,这竟是父亲给她的最后一封信!

1952年1月27日,是这年的过年。这天,外地工作的孩子们没有回家过节。卢作孚本人也没在家过节,他到丰都去了,不久前民生公司的一只轮船“民恒”在丰都沉没,他去了事故现场。

1月28日,卢作孚乘飞机去北京“商讨要务”,30日即飞回重庆。

“华益,我对不起你!

1952年2月5日下午,民生公司原业务处经理邓华益来到民国路20号卢作孚住所,与卢作孚做了一次长谈。

邓华益比卢作孚年长六岁,出身贫苦,由教会教育长大,年纪轻轻就做了英商白理洋行买办。1927年,在全国反帝高潮中,他买下白理洋行两只轮船成立自己的九江轮船公司,一跃而为重庆航业界老大。

当年民生公司要联合川江华资轮船公司,共同对抗强大的外资轮船公司的竞争,因各家华资公司互不信任疑虑重重而难以联合,邓华益以当时实力最强的九江轮船公司加盟民生公司,自己进民生担任航业部经理。这一举措,对重庆航业界“统一川江”的运动起了极大的推进作用。

邓华益主持的重庆轮船业同业公会,努力维护航业市场秩序,维护轮船公司的共同利益。公会尤其注意捍卫我国航权,抗战时期,英商太古轮船公司在川江营运,公会向政府呈请制止。抗战胜利以后,一些外国轮船公司在我国营运,公会代表轮船公司向政府提出,要求海关查处。1947年,中国民营轮船公司认为,“中美商约”侵犯中国轮船公司利益,同业公会出面反对中美商约签订,对此,当时的政府作出积极反应。

1949年4月6日,重庆市轮船业公会发出通电,吁请交战的两党政要,能够维护长江航运,给船员及其家属一条活路。在通电上署名的,是重庆轮船商业同业公会理事长邓华益。

邓华益这样一位在公司历史上的有功之臣,既为大股东,又是高级管理人才,重庆航业界的权威人物,在1951年3月28日,竟被民生公司以“年老体弱”为由“资遣”,邓家老小被勒令搬出民生新村。

当时民生公司的有功之臣,高级管理人员,受到迫害和凌辱的,还有相当一批。已被董事会任命为代总经理的郑璧成,重庆解放到不一个月就被扣押,虽保释出来,也不允许再在公司工作。更有民生公司第一条轮船“民生”轮的第一任经理、民生机器厂厂长陶建中在厂前江滩上被当众枪毙(陶在80年代平反),公司董事石荣廷也在镇反中被冤杀(石在80年代平反)。民生职工中被资遣,被管训者更多。

邓华益日后回忆道:从不送客出门的作孚将他送到门外,几次说:“华益,这些年来我对不起你!”沉重愧疚之情溢于言表。

五十余年后,卢作孚幼子卢国纶写道,“据母亲后来回忆,那几天父亲守着电话疲惫不堪,通宵睁着眼睛无法入眠,不时喊着公司某几位高级管理人员的名字,情绪极为紧张焦躁。”

这一天,民生公司的“民铎”轮在长寿附近失事。

含泪做检讨

1952年2月6日,上午八时半至十二时,民生公司资方代理人学习小组会上,卢作孚第一次当众做检讨。

卢作孚的这个检讨,从记录看,是十分认真而严肃的。一开头就沉重地说,“我自问不是想当资本家来搞企业的……”一句话未完竟落下泪来。

在这个检讨里,卢作孚简单回顾了自己的一生,是一个知识分子教育救国实业救国的一生,他尽可能在当时的政治语境中来描述自己,表现了他与新政府的合作意识,也可理解为他已感受到巨大的政治压力。他提到在川南办教育时,曾与中共早期领导人恽代英共事,检查自己报国的道路选择曾受英国哲学家罗素的影响。卢作孚一生自奉甚薄,已为世所公认,可是却检讨自己,连生病住中央医院都以为太享受了。他对自己被视为资产阶级是难以接受的,不光因为在当时资产阶级已被视为可耻的另类,更因为卢作孚一生提倡“造公产,不造私产”。他似乎有些愧疚,又感到很大的委屈。他没有掩盖他的情绪——对郑璧成等一批懂航运懂船的管理干部被捕或被清洗的伤感与痛苦。在检讨的过程中,他数次流泪,甚至泣不成声。

在此之前,民生公司襄理以上的干部会,有公股代表参加,发言很集中,已将矛头指向卢作孚,说当前公司的困难和矛盾都是他造成的。有一种意见即是战后大量借外债是盲目扩张。这样重大的决策,关系到民生公司在中国二战后的大政方针,必须由董事会通过,公司高层管理,都是相当清楚的。当初,整个中国企业界都向往着抗战胜利后的大发展,利用外资发展生产,增设航线,是有远见的举措,大家都没有反对意见。现在,因为政治的原因,外债未能及时产生效益,反成负担,人们却把责任都推到卢作孚身上。

海损与亏损

这天下午,卢作孚去了“民铎”失事的现场。两年来,政治运动愈演愈剧,事故越来越多,据《民生公司史》统计,1950年至1952年8月,发生海损事故502件,死亡232人,大大超过了战争时期。后来公股代表张祥麟在向交通部的汇报中,说民生公司公私合营前“事故平均每二天一次”,与这个统计大致相符。

航运企业家都是爱船极深的,有一次遇到海损沉船,一向沉着理性的卢作孚竟会在办公室里号啕大哭。

民生公司一向重视人的管理教育,长期以来不断总结改进,已有相当成熟的制度,卢作孚及一批高层管理干部,在中国的民营企业中,实为首屈一指。更有年年的股东大会,必须要向股东们做出报告,并接受监事会的监察。这样的制度,保证了民生公司,在生产业务上,财务上,在安全航行上,不可能长期出现大的漏洞。

在全国性的大规模战争已结束的时候,民生公司却造成了如此严重的事故和巨大的损失,到底是什么破坏了正常的管理秩序?为什么管理干部再不敢管理,是什么伤害了职工的生产积极性?

回到公司,卢作孚立刻找到负责财务清理的公股代表欧阳平,算公司二月份(疑为一月份)的收支情况。民生公司在整个1951年已损失339.7亿余元,在1952年一月只可能有更大的危机。

算过以后,卢作孚一掌击在桌上,叹一口气,说了一句话,“把门关了来搞‘三反’,搞了再开门!”

1950年3月,卢作孚通过民生公司驻京办事处主任何廼仁向周恩来提出公私合营,请求国家银行贷款的同时也制定了还款计划。计划只要民生公司生产正常,到1951年7月,便可开始偿还债务,当年可还700余亿元;计划1952年偿还1000余亿元欠款后,还有400余亿元的余额。以后按约分期偿还加拿大外债,同时为国家作出贡献。

然而,在民生公司执行公私合营过渡办法期间,不但还款计划成了泡影,还新增了800亿元债务。

1952年2月7日上午,卢作孚到西南军政委员会去,见到了中共西南局第一书记、西南财经委员会主任邓小平。时至中午,和卢作孚一同来的胡子昂在机关门口等着他一起乘车回去,却久不见他出来,胡子昂便进去找他。有人告诉胡子昂,卢作孚先生和邓小平书记一起吃午饭呢。胡子昂就自己回去了。在饭桌上,卢作孚和邓小平会谈些什么呢?

在刚刚过去的1951年,民生公司人与生产的损失超过战争年代,公司危机越来越严重,卢作孚1950年8月即与交通部部长章伯钧签订公私合营协议,至今民生公司的公私合营尚未批准。

那时,中央财经委员会已决定,民生公司的民主改革不彻底,就不给贷款。民主改革即是清理敌人的政治运动,民生公司的民主改革不彻底,已被重庆新华日报点名批评。在新一波民主改革运动里,卢作孚被任命为民主改革委员会主任。卢作孚这时应该明白,他做这个主任,什么也决定不了,不过是要他出面表态,用他的口来宣布在公司里谁是敌人,谁是分子,以及对他们的处理。在他辞世以后,这个事情落到了童少生头上。以至许多年过去了,人们还不能原谅童少生。

公股代表“引火烧身”

1952年2月8日,这是卢作孚生命中最后的一天。

当年民生公司的公股代表张祥麟说,“三反”运动开始后,在公司大楼里走道的墙上,贴着一张一张的小字报,内容是质问公股代表为什么不下来,不到工人中间来?公股代表为什么没有贪污?他手指着自己说,就是不相信我没有贪污的意思嘛。

“有写卢作孚小字报的吗?”

“没有,没有提到卢作孚名字的。”他迟疑一下,又补充说,“也可能有,我没有看到。”

“卢作孚看小字报吗?”

“不知道。应该也看到了吧,因为他上下班总是要经过那里嘛。”

1952年2月8日上午,卢作孚经过贴了小字报的公司大楼走道,去参加公司召开的“‘三反’坦白检举大会”。“‘三反’坦白检举大会”,是档案中一份《关于卢自杀的报告》里的提法。张祥麟回忆,这个会是“三反”动员会,他在会上做检讨,也是做动员。我过去采访的一些老民生职工都认为,这个会是当时公司工会安排的,但从张祥麟的回忆来看,他本人是事先有准备的。他说,会上,有人上台向他提意见。除了发言人上台外,其余都坐在台下,卢作孚坐在台前一只沙发上。台上发言后,台下自由发言。这时,卢作孚的服务员,19岁的广东人关怀坐着提了几条意见。

关怀提的什么意见呢?

张祥麟回忆,“在北京,卢作孚住在东安市场一个楼里,我们去和他谈工作,谈事情,一起吃饭,吃烧饼,豆腐脑。关怀就是说的这个,但都没有提卢作孚的名字。这就是浪费。我就检讨,我说开会,比如股东会大请客是浪费。在北京还一起去洗澡,一起到万寿山逛了一回,和卢作孚一起去的。当时,卢作孚说,‘这些都记在我账上’,我也没有提他讲的这个话,只检讨说是公司浪费了。”

有回忆文章认为,关怀上台批判,是卢作孚至死重要原因。

张祥麟说:“那个服务员关怀嘛,他没有上台,他坐着提意见,大家都是坐着提的。关怀是从卢作孚家里搬出来了,还有什么就不知道了。那个会先是台上发言,然后叫大家提意见,大家讲时,关怀也讲,没有点卢作孚的名。卢作孚就在那坐着。公方代表就我和欧阳平在场。据我了解,散会以后,卢作孚还找了关怀,在办公室里讲他,我们花的自己的工资,有什么错误呀?”

关于这天上午的会议,卢作孚长子卢国维的描述是这样的。

“民生公司召开以市工会联合会和公司工会为主力的‘五反’动员大会,公股首席代表张祥林(原稿如此)(兼党委书记)作动员报告并进行所谓引火烧身,说自己跟随卢作孚去北京开会,还想请卢买一件皮大衣,虽然最终没说出口,但是差一点中了‘糖衣炮弹’。接着父亲的随身通讯员关怀一个箭步冲上台去,大声嚷着要揭发公股代表的‘受贿’行为。所举例证竟是前不久公股代表数人同总经理(即我父亲)一道去北京开董事会(私方董事居住北京者较多)期间,总经理(代表私方)请吃便饭、看京戏,同去理发代付钱。当时在场的同仁见父亲面色难看,知其心里毕竟难受。名为揭批‘索贿’、‘受贿’,人们自然会联系到‘行贿’。在‘群情激昂’的会场上,首席公股代表优柔寡断不知所措,散会后也没设法对当事人做好‘工作’,启发开导使其放心。全然忘记了中央确立的对民主人士的保护政策。”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炎黄春秋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本文网址:https://d33numiprqitxa.cloudfront.net/2025/0323/219381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