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行走在阳光底下的保罗在前面停了下来,路两边是新的村子,难得从里面晃出来一个人,保罗指着手机问着什么,助教们在旁边帮忙翻译。
我紧赶几步,太阳大了起来,照得人又开始发汗。“保罗想问个近道,”昊天背过来告诉我,公路上大车多,人走在两边还是不安全。更重要的是,公路是为跑汽车而建,修长一点也就是一脚油门的事。但人不一样,我们可以翻翻跳跳,抄个近道更能省下好一段距离,保罗把这个视作抵御车轮社会的“步行智慧”。
但对方并不理解。“你们要去哪里?”他换了个问法。得到昊天的回答后,他的脸色变得奇怪起来。
“走过去?那么远?为啥不坐小巴?”怕我们找不到,他又给昊天指了车站的方向,“你们去坐车,一小时不到就能到。”
保罗笑着摇了摇头,他太熟悉这个提问。“没关系”是他为数不多会说的中文,意思是他要去自己找。告别了村民后,他和昊天拿着手机凑在一起,几分钟后终于在地图上研究出一条小路,保罗大步一迈,带着所有人下了公路,往河边进发,我叹了一口气,终于是到了荒野求生的环节。不一会儿,我们又进到村子里,苦行僧保罗摇身一变,熟练翻过一扇铁丝网,还把手伸过来准备拉我。
“这算不算非法闯入?”我有点犹豫,还在和翘起来的铁丝较劲。作为回答,保罗对着我眨了眨眼睛,在我认识他这段时间第一次露出了一个近似狡黠的表情。他的手很有力,一把就把我提了过去。
翻过铁丝网不久,我拍下了保罗和昊天摄影:李雨凝
11月25日草河掌镇,雪后,晴☀️
潘潘是从北京就开始和保罗一起走的徒步伙伴,她热情又爽利,在电话那头,她给我讲过三件让她印象深刻的事:
第一个是一次纪录片拍摄结尾,在中国的两年时间里,上海广播电视台的摄制组一直在记录他的行走。当时团队已经拍了3天,就差最后一个行走过桥的镜头,拍完团队离开,潘潘和保罗则要调整休息一段时间。两人身上都挂了一整天的小蜜蜂,等待设备设置的时候,保罗突然凑近跟她说悄悄话,“潘,你想不想跟我跑过这个大桥?”保罗又比了一个向前的手势,“想不想一起甩掉摄影师?等下我倒数,我们用最快的速度从桥上跑过去。”
三,二,一!保罗大笑着猛跑起来,后面的摄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只好一边大喊“等一下”,一边叮铃桄榔地拎着设备奋起直追。
保罗很得意:“我想用自己特殊的方式结束这段旅程,但我不想让他们拍到。”
第二个是走到盘锦市区,潘潘和保罗看到路边有人卖老式鸡蛋糕,牌子上写着“欢迎试吃”。潘潘有点心动,拉着保罗一起,还没反应过来时,好几个已经下肚。她有点不好意思,“要不我们买几个?”
保罗反问,这不是free的吗?那也别买了,let’s run吧!
还有一次发生在村里。保罗行走时有个“里程碑计划”,大概是每隔100英里(约160公里),他会拍一张全景照片,录一段像,再和接下来遇到的第一个人交谈。他总会问三个问题——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将要去向何方?人们的回答也五花八门:有人说要去附近具体的地点,有人说要去欧洲,还有人说,“我可不像你这么走着过去,我只是要走到车旁边。”
行走至辽宁,保罗坐在路边和人们聊天摄影:潘潘
潘潘遇到的“里程碑”正好在村卫生所附近,保罗想跟里面值班的女医生聊聊。听说他是美国人,医生的态度冷淡了很多,“老美可不待见我们中国人”,还告诫屋里的人也“不要乱说”。
潘潘有点尴尬,打算离开,保罗却不着急,他坐在医生对面,让伙伴们再帮他翻译一句话。“我最近眼睛不舒服,你可以帮我看看吗?”
她明显愣了一下,但还是说看不了。保罗依旧笑着,“那我应该喝点什么药?”
“不用吃什么药,菊花茶就行。”她继续敷衍。保罗又问,那你可以给我一点吗?
医生站起身子,从药房抓了一小袋菊花。保罗特别高兴,拉着她聊菊花茶的泡法和药效,又说自己眼睛确实越来越不好。
就是在这一刻,潘潘切实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松动了”。医生开始教保罗泡花茶,不让他付钱,又给他把脉。静默了一会儿,医生叹了口气,说保罗,你肝也不好,肾也不好,脾胃也不好……又说,看来这美国人也是普通人,也生病,身体也不行。
在场的另一位徒步伙伴名叫弗兰克,在城市里是年轻的投行精英,但在卫生所,他的金融英语毫不适用,只好沮丧地对保罗翻译,她说你快死了。
保罗哈哈大笑。医生又要看他的舌头,开了一大堆药,再三叮嘱保罗,“这个要吃,那个这里没有,但前面县城就有这个药,你记得去买,一定连续吃上三个月。”
医生想留保罗一行吃饭,在得知他们要继续前进后,她站在门口,挥手与保罗告别。潘潘看向保罗,说她感觉城市里的人脸是模糊的,但这里的脸是清晰的,但她也不知道答案。保罗你说,为什么呢?
保罗只是笑,“我也有这种感觉。”
昊天讲述了类似的故事。他们一起抵达一个县城,酒店很少招待外国人,对保罗有点警惕,让他先去派出所报备,经过同意后才能入住,但保罗指着昊天开玩笑:“不不,我们就是兄弟,只是我长得有点异域。”昊天翻译完,年轻的经理笑了,也松了口。
走在草河掌镇的这一天,出发3小时后,保罗再次提议寻找小路,他和昊天又拿着手机凑在一起,几分钟后终于成功研究出一条“捷径”。保罗大步一迈,我眼看所有人朝着一条指向“山里美民宿”的岔路前进。
果不其然,很快,一扇上了锁的大门就拦住了我们的脚步。本溪的红叶季已经过去,关门山的民宿人去楼空。但保罗不在意,看到路外面有河,他直接跳了下去,开始带着我们顺着院墙沿河往前走。但很快,脚下的小道被河水冲断了。我们无路可走,而旁边的围墙有两人高。“我们翻回去,”保罗迅速下了决定,他在墙下扎好了姿势,要把我们一一托举过去。昊天配合默契,像个猴子一样很快就上到了上面,紧接着是助教中更有徒步经验的姑娘,我是第三个。
保罗拍了拍他的大腿,示意我踩上来。院里被拴在笼子里的狗还在大声吠叫着,但这一回我不再在意是不是“非法闯入”,只是努力地向上爬。昊天、助教姑娘,更多人拉起了我,保罗的腿在下面稳稳托着,任凭我踩着借了几次力也丝毫不动。
第四个是另一位助教,边喊“我怎么能踩你呢”也边被拉了上去。最后是保罗,我们每个人都努力伸出手,把他从下面拖了上来。上来后,所有人都有点狼狈,昊天的眼镜歪了,我的上衣蹭了一片墙灰,助教姑娘的手磨破了一点皮,保罗最惨,裤子大腿上深深四双脚印。
但我们都大笑着望向彼此,连看家犬的吼叫声也被我们的声音乱哄哄盖了过去。
我突然想起在小市休整的某个午后,我和保罗坐在镇上唯一的“月亮船咖啡馆”聊天,昊天在一边翻《我在北京送快递》。保罗很喜欢这个有独立房间的咖啡馆,他说我们像个临时编辑部。
保罗聊到他做驻外记者的最后几年:“你应该能想象,人在战场上待得越久,也越可能成为战争的一部分,他们习惯了致命的刺激,回不到正常的生活里。我看到过很多长期报道战争的记者,最后都会变成常年窝在酒馆里,见人就唠叨自己那些年的功绩,其实算来算去也就那么几件旧事和破事。”
千万不要麻木,不要让你的内心变得干涸,保罗说。“仇恨和差异永远难以消弭,但幸好现在也是我们人类历史上最能打破边界的时刻,我每每走在路上,看到一个个的人,我都会想,我可以爱你,我愿意了解你,这就是我可以给予的回应。为什么不呢?如果我们能跨越障碍,那就能推倒那些高墙。”
保罗自己用腿架着别人把他们推到墙上摄影:李雨凝
11月27日沈阳,雪后,晴☀️
和保罗的告别发生在一个晴朗又冷冽的午后。之后,保罗的徒步小队将继续步行前往辽东半岛的最南端,预计将在2023年的最后几天抵达大连。我则跳上一辆老旧的面包车,开始以60公里/小时的速度返回本溪,然后高铁中转沈阳,再在入夜后抵达北京。这段百公里的行走,已经是我的极限。
离开前,保罗又对我眨眨眼,“记得等下离开后的感受,可能是你最近生活中最超现实的一段经历。”
他是正确的。上车十多分钟后,村民大叔开过了我们4个小时前离开的村庄,半小时后,面包车开过的公里数已经超过了我们过去3天紧赶慢赶走过的总和。一个小时后,我抵达了本溪市。接下来,世界将加速进化,一路乘着高铁直达现代。
但我的身体没有跟上巨变的速度,每一步都踩得虚浮,好像在云端。我背着一个35升的大包,像一个刚出无人区的背包客一样出现在沈阳北站的中转候车厅。身上的速干衣2天没有换,中间的保暖层10天如一,已经开始变得像第二层皮肤。我脚上依旧绑着塑料袋,但现在,我身处安静的高铁车厢,脚一动就嚓嚓作响,显得颇不得体——现代社会有它的准则,保罗的方法显得不合时宜。
我放弃了在高铁上站起来走动拉伸的想法,只是把手揣回了口袋里。但保罗和行走的精神遗产无孔不入,我外套的左边口袋放着一堆散装的卫生纸,还有几张擦完鼻涕但没来得及扔的,也不知道当时是没找到垃圾筒,还是连做出“扔”这个动作都没有力气。右边口袋是保罗在今天早些时候递给我的米棒零食,他很喜欢锅巴和这种米棒,不沉又顶饱,这是他吃遍中国小卖部货架上所有食品后得出的结论。我吃了几口就觉得噎得慌,但也没舍得扔,只是想着收起来,饿了又可以续上。现在,那些膨化的大米均匀又零散地散落在口袋中,我摸了一把,有些粘。
从本溪到北京全程一共近800公里,除去换乘,仅需3个半小时就能到家。这段路,保罗从8月走到现在。
在和保罗走的短短几天中,我的脚磨出了8个水泡,额头因为一直戴帽子被晒分了层,更难过的是,虽然每天平均走20多公里,但我总是又累又饿又渴,每顿都吃到撑,到家上秤一看,还胖了3斤。
但我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些变化。离开的那天清晨,保罗聊起了他刚入行时读到的一本书,他那时不到三十岁,书的名字是《雪豹》,作者彼得·马西森用很多的篇幅记录了他随生物学家在喜马拉雅地区寻找岩羊等特有生物的旅程。但保罗说,马西森时不时会在游记的结尾,写他的亡妻。他会用很多功夫去写尼泊尔的气候、建筑还有宗教,但最后一句话可能是,我还记得我也给病重的妻子买过一尊小佛像,放在她的床头。
保罗说话时,我们正在迎着晨光上山,盖着雪的盘山公路在前面弯弯绕绕,转过去后的风景晦暗不明。我当时又急又喘,再没有多余的脑力去思考马西森或者是保罗的言外之意。
等脚上磨出的水泡已经好彻底,不知道为什么,我又一次打开了《雪豹》。这一次,我忽然感受到什么一度静止的东西又缓缓流动起来了。事实上,那段交谈之后没过多久,我们就成功转到了山的另一侧,视野突然开阔,天高云淡,远方的山头被雪雾环绕。
其实,雪豹能不能被找到,并不是《雪豹》真正的写作意图,就像保罗的行走,虽然没有大新闻,但时至今日,每个曾和他同行的人都依旧能如数家珍讲出一个又一个发生在徒步之中的故事。保罗用一种老式又真诚的态度,试图在每一天都带着我们用脚步弥合那些开裂巨大的缝隙。我成功翻了人生第一张铁丝网,喂了第一次羊,第一次自己开路上山,踏过的雪最深甚至到了小腿肚子。直到半年后的现在,我脑海中依然保留着路上每一个交流过的人的脸,就像潘潘所说,无比清晰。土地是松软的,雪踩上去咔呲咔呲,走上坡会脑袋冒热气,羊圈温暖又臭烘烘。
甚至连潘潘的记忆也莫名其妙还原到了我的脑子里,那是2023年的10月,叶子黄而不落。她冲着一片树林小跑而去,准备回头拍一段保罗走向镜头的视频。
正当她蹲下来开始拍摄时,一阵风吹过,一片叶子在镜头前落了下来。听见风吹着树叶,潘潘呆了一下,保罗就这么没对上焦走了过去。
她回过神来,叫住了保罗,又把视频放给他看:“树叶从我镜头前划过去了,但我错过了你。”
保罗笑起来,他说他知道。“你是不是听见了树叶的声音?是不是很美妙?”
潘潘说,“你怎么知道?”
保罗笑得更开,“因为我看到你笑了,这是这几天你笑得最美的一次。”
12月,昊天也结束了行走,我去问他回到原来生活的感受,这个人又只是嘻嘻哈哈:“现代生活可真好,终于恢复人样。”但如果保罗也在场,一定会被他逗笑。
2023年圣诞节前夕,保罗抵达大连。这是他两年中国之行的最后一站,潘潘、昊天,几乎所有能空出来时间的徒步伙伴都赶过来和他道别。(注:2024年5月26日,保罗再次抵达大连,计划走完此前没能走过的一段路。接下来他将先去徒步韩国和日本,最终去往美洲。)
在保罗10年前刚从非洲出发时,他在《国家地理》专栏的第一篇里记下火地岛的克里斯蒂娜·卡尔德龙(Cristina Calderón),她是地球上最后一位南美部落原住民,按原本的计划,保罗应该在2020年就抵达了南美世界的尽头,也成功和克里斯蒂娜会面。但现实是,保罗2023年还跟我们一起走在中国,克里斯蒂娜,也在2022年的冬天因新冠引发并发症去世。世事无常,没有人再在火地岛等候他。
但这也许是保罗和我们每天的行走都要面对的,最基本的命题。我们产生真实的接触,做着真诚的告别,然后再次走进新的一天。
由上海广播电视台纪录片中心摄制组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