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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治权:张维迎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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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省北部有个吴堡县,位于黄河西岸。最北边有个张家山镇,下辖十二个行政村,辛庄算一个。户籍居民190户,500多人,常住130人。村庄在两山之间。背户湾在南,张家湾在北。张维迎家在北山。正面三孔窑洞,侧面两孔窑洞。窑洞下是一条深沟。暴雨袭来时,满山遍野的水,至沟壑中央,可见洪水滔滔。

张维迎回忆说,他的小学就是在这两山一沟的窑洞里度过。初中则要翻过一座山,去枣林峁读。早出晚归。高中是在县城宋家川,距辛庄八十里地。单程就得一整天,遇上雨雪天气,道路泥泞,则需要更长时间。

因为路远,平时大多时间住校。有一次回学校,他爬上一辆拖拉机,本来是说好的,却因人多被拉了下来。晚上回家,他向母亲哭诉,母亲说:“孩子别哭,咱不坐拖拉机,咱以后坐小卧车。”

这话听起来很激动人心,好像为张维迎的未来抹上了一层亮色。我说你母亲还是满有远见的呀。那会儿就看出了你是坐小卧车的人。张维迎说,她哪里是有远见,做母亲的都希望自己的儿子有出息,她是在鼓励我呀。

全家福

张维迎就这样从辛庄到县城,一步步跋山涉水,顶风冒雪,坚定执着的朝他的大学迈进。“不坐拖拉机,咱们坐小卧车。”母亲的这句话是不是你去牛津读书的动力?我问张维迎。他笑着说:“那是你的猜想。我那会儿,连上大学的梦都险些没做成。”

一、落榜生如何被拣了回来

全国恢复高考后,张维迎得知消息第一时间便报了名,并认真地予以复习。填报志愿时也信心满满:西北大学、延安大学、北京广播学院、北京大学。前三个志愿那是心中所想,而后一个则纯属开个玩笑。因为最后一格空着也是空着,不填白不填。

然而不管是认认真真填的志愿,还是开玩笑填的,最终都落了空。不要说北京大学,就是延安大学也石沉大海。看到别人都兴高采烈地去报到上学,张维迎知道自己没有考上。没考上那就认怂,继续戳牛屁股、抡撅头下地劳动。

母亲当时笃信儿子一定能考上,就备了些萝卜白菜,想着接到通知后,将村上的亲朋宴请一番。张维迎对母亲说,对不起,让你老人家白准备了,我们把那些菜吃了吧。他母亲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没理张维迎,依旧把那些菜保留着。

过了一段儿时间,也就是1978年的4月10号左右,张维迎突然接到了通知书,是西北大学经济系发来的。真是喜出望外啊。张维迎说,考完大学后天天都在等通知书,然而没等到,而当你完全不抱希望时,通知书却来了,你说你是什么样的心情?幸好我妈的那些萝卜白菜还留着,这下可派上了用场:全村人热热闹闹吃了一顿米糕烩菜。

莫名其妙地接到了通知,张维迎说他命好。其实生在那个时代的人命都好。恢复高考后,大批老三届的学生参加了高考,成绩还很不错,但因为年龄或政审的关系,不少人没有被录取。这些人就给邓小平写信。邓的儿子就是这个阶段的人,当然知道这些人的状况,当即批示教育部,要求想尽一切办法扩大招生。

与何炼成教授

西北大学其时有个叫何炼成的教授,他知道了中央的扩招精神后,立马申请了一个新的专业:政治经济学。不可能再重新招考了,他就把那些落榜生的档案找来,上千份,一个个摊在地上细细地挑选。张维迎就这样被挑了出来。何炼成后来成了他的研究生导师。他对张维迎说,为了挑你们,我的腿都坐麻了。

何炼成是懂经济学的,但更懂人才学。他对学生的教育方式相当民主。张维迎读研究生后,常常会产生一些离经叛道的观点。何炼成不仅不会批评,反而予以明确鼓励:只要言之有理,论之有据,能自圆其说即可,不需管那么多。

1983年,张维迎在《中国青年报》发表了《为“钱”正名》一文。这文章为他带来了较大的名声,但也惹下了不小的麻烦。省上主管教育的书记直接约见郭琦校长,点名要求开除张维迎。但郭琦校长是个老资格,人也硬茬儿,明里应付着,暗里却扛住没办。郭琦认为学术问题的讨论,不应该与意识形态争论相混淆。

与高尚全先生(左二)合影

何炼成作为张维迎的导师,自然压力山大,然而在保护学生这一点上,他与郭琦教授心照不宣,不仅没有吸取教训给学生制定清规戒律,而且依然我行我素,鼓励学生独立思考,创造自由的学习氛围。

这就又有了《以价格体制的改革为中心,推动经济体制改革》一文。这篇文章成文于1984年4月21日,提出以放为主的双轨制价格改革思路。该文本质上是否定计划经济的,是张维迎又一篇离经叛道的大文章。

但何炼成教授慧眼如炬,在不少人为张维迎的观点捏一把汗时,何教授却让张维迎把它扩展提升为硕士论文。张维迎后来在牛津攻读硕士时,他的导师詹姆斯·莫里斯也是鼓励他将另一篇论文扩展为博士论文。1997年莫里斯访问中国时,在西安会见了何炼成教授。他对何说,在培养学生方面,我们俩都有一个秘密,那就是选择最好的学生。

二、“拣回来”的学生何以成为牛津的高材

张维迎报考大学落榜,至少能说明两个问题,一是他的智商不适应死记硬背;二是应试高考不考创造能力。不过他被“拣”回来后,优势却日益凸显。大学四年,他刻苦勤奋、博览群书,积极参加各种讨论,勇敢地阐述自己的观点。并尽可能地将这些观点撰写成文章在报刊上发表。

他的《为“钱”正名》一文差点儿让他丢了学籍,但也让他受到了社会的关注。他因这篇文章结识了北京很多年轻人,特别是体改委的人。信息的相互碰撞,使他眼界大开,他于是决定毕业后去北京工作。那个时代一个小城市往大城市调动,都会困难重重,何况是北京呢。而且西北大学是一个地方大学,毕业分配是没有北京名额的。所以想去北京,那还得费一番周折。

1984年过年后,张维迎来到了北京。他这时已经有了经验:既然《为“钱”正名》的文章让他结交了北京的一些朋友,那就继续在文章上“做文章”:文章出来后或许能认识更多的人,包括能决定他命运的人。

在北京调研时,张维迎观察到一个现象,那就是现实中的投机倒把行为十分活跃,尽管中央反复发令予以打击,但仍然此起彼伏、层出不穷。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多的违法现象呢?他发现了问题的实质,那就是价格出了问题。当时中央领导也认识到了价格要调整,不仅买了大型计算机,而且成立了价格中心开始计算价格。价格这东西怎么计算呢?张维迎在想,每个人都参与买卖,行情每时每刻在发生着变化,怎么可能会有一个聪明人,把价格计算出来呢?

张维迎看出了其中的玄机,就写了一篇题为《以价格体制的改革为中心,带动整个经济体制改革》的文章。文章的核心是价格不能计算,合理的价格只能靠市场;中国价格改革不应该以调整作为思路,而应该以放开作为思路;计划外的先放开,然后再逐步将计划内的放开。用行话讲就是先实行双轨制,最后逐渐变成市场单轨制。

这篇文章,首发在国务院技术经济研究中心能源组的《专家建议》上。它的思路是新颖的,但也是冒风险的。它同《为“钱”正名》一样,与当时的主流看法相佐。不过还好,形势比人强,那会儿的领导,不少人热衷于改革,“异端奇说”因此也会受到明眼人看好。张维迎凭借这篇文章,有幸跻身于莫干山会议。那是一个春江水暖,各种观点纷至沓来而又争论不休的会议,而价格问题又是当时亟需解决的热点。一石激起千重浪。张维迎因观点的不同而受到会议关注:不少人认为,这是一个突破性的思路。

毫无疑问,这篇文章又帮了张维迎的忙。他被调到了国家体改委工作,正式进了北京。

三、出去了为什么要回来

张维迎初出道时,便遇到了生命中的几个贵人。譬如把他从落榜生中拣出来的何炼成教授,因写《为“钱”正名》而惹祸后挺身而出,保护他的郭琦校长,慧眼识才,把他招进体改所的高尚全先生……这些人仁爱宽厚,古道热肠,爱才、护才、帮才。他因此写了一篇文章:《人生是一连串的偶然》。

但当我细细捋了他的材料后发现,他只说对了一半。如果单独就每件事情看,实属偶然,然从整体来看,其背后就有着深深的必然,那就是他的睿智、他的勤奋、他的执着和变通。如果说上西北大学是因为偶然的扩招,但研究生毕业后到体改委,再由体改委到牛津大学进修,并由进修转读牛津大学的博士研究生,就绝非是偶然了。

他读牛津大学时,属中国籍的学生能有几人?我手头没有资料可查,但据百度上所说,2023年的中国,考上牛津大学的博士仅二三人而已。由此可知,张维迎是个读书的种子。西北大学七年,牛津大学五年,加上他小学、初中和高中,读书的时间差不多二十三四年。众所周知,读书是件苦差事。古语讲十年寒窗,范文澜先生说“板凳坐得十年冷”。然他却一口气读了二十多年书,尤其是牛津大学这样的世界顶级名校。

张维迎也说,读懂专业课之前,首先要把英语学好,对当时的他来说,这无疑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翻过去,一切皆有可能,翻不过去,只好半途而废。有人说机会是均等的,其实在实际生活中,机会是不平等的:机会总是青睐那些有准备的人,“只有自救,上帝才肯帮助。”

张维迎当初是怎样补上英语这门课的?我不知道,也没有细问。但与他同时代的一个著名学者王毅捷的故事,或许能做他的旁证。

与詹姆斯·莫里斯教授

王毅捷,著名作家王小鹰的先生。他考上大学时已经三十二岁,而与他同桌的女孩却只有十六岁。现在的年轻人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种差别是如何造成的。具体说,文化大革命爆发后,在校的66届67届68届初高中生,基本都停了课。停课干什么?闹革命。到1968年,该毕业了,却没有就业的地方。怎么办?伟大领袖一挥手:到农村去。这就是古今中外绝无仅有的,三届初高中学生同时毕业,同时上山下乡的奇景。

张维迎说他沾了老三届的光,就是指的这批人,邓小平特批放宽年龄扩招的,也是为了这批人。

三十二岁的王毅捷看着身边十六岁的同桌,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想,我们在一个起跑线上起跑?我如果按部就班学习,那将会是一种什么境况?落后?岂止是落后呀。王毅捷没有接受这样的现实,他决定去报考历史系研究生,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一个高中毕业生,辍学十多年,竟然要在两个半月内攻下外语和中国史、世界通史和世界近代史等科目,谈何容易。

但王毅捷做到了,他把所有的知识点都抄在卡片上,堆积得像山一样,然后起早贪黑的猛背。背会一张扔掉一张,等把那些积累得像山一样的知识点,全都装入脑袋后,他成功了:考上了全国只招一名的美国史研究生。

与诺奖得主约翰·纳什

真是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举。研究生读了不到一年,王毅捷又萌生出报考留美研究生的想法。结果他又考上了。异想天开,连跳三级:一年的大学生,一年的研究生,之后便是留美研究生。两年学完七年的课程,这就是那个时代的学子,也是那个时代失学者奋起直追的风采。

这个故事就登载在发表《为“钱”正名》的《中国青年报》上。时代在呼唤什么?就有什么人去响应。《中国青年报》正好扮演了这样的角色。我印象最深的还有一篇文章,也是登载在《中国青年报》上,题目叫《永远不要熄灭心中那盏灯》。文章讲一个英语教授被流放到了新疆,整天放马养马、割草垦荒,但他没有放弃他的专业,在大草原上读他的英语,学他的英语,教他的英语,学生就是那些啃食着野草的马匹。粉碎“四人帮”后,他又重回北京执教。他说,不管命运如何折磨你,你都不要气馁:别人是打不倒你的,打倒你的永远是你自己。

这就是八十年代,能让所有人的心中燃起希望的年代。尽管后来有人进了监狱,也有些人因钱而堕落。有人便指责这些人没有风险意识,不知道瞻前顾后。但他们哪能知道,人成就梦想的欲望有多大?遇到机会大展身手,应该是每个正常人都有的冲动。那真是一个遍地黄金的年代,想办企业就可以办企业,失败一两次,总结经验等待你的便是成功。俞敏洪马云差不多就是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当然不惟是企业家了,从政、治学、做艺术家,搞创作……可以说,都赶上了好的时代。

张维迎这时正好读完了牛津大学的博士,如虎添翼啊。作为一个世界顶尖大学的毕业生,他将永久拥有一个全球认可的求职通行证。此时的张维迎,真可谓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了。何况当初去牛津上学的动机,就是为了出去,出去了就不再回来。

可他最后还是回来了,是大脑的一时糊涂?还是认识上出现了偏差?这是很多人,包括我在内的关心他的人的共同疑问。类似的问题后面也有,譬如他重回辛庄办学的选择,当初他拼命考研究生的目的,就是不想再回辛庄啊。

这就是张维迎的思维,也可称为他的河流:通变无弊法,圆机述善心。人生不是为了当大官、发大财、享大福,而是为了实现心中的梦想。用张维迎的话说,当时牛津大学毕业要找个理想的工作并不难,但要有个实现梦想的工作却并不容易,而他正是一个把梦想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

他这时看到了邓小平的“南巡”讲话。他一字一句地读着,很受鼓舞。中国跨入了一个发展的黄金时代,不仅有民众喷薄而出的发展欲望,而且有保护和释放发展欲望的各种政策。这不正是一次可以实现梦想的千载难逢的机会吗?他开始筹谋着回国。之后,在一次会议上,他碰到了林毅夫和易纲。三人一拍即合,都谈到了同样的设想,随即便找到北大吴树清校长。吴树清校长听后非常支持,当机立断,在北大新增一个机构:中国经济研究中心(CCER)。

张维迎出国前他的老领导、体改所所长曾对他说:“维迎啊,你什么都好,就是政治上不成熟。”这话多少有点儿世故,但也是老眼如镜。他看出了张维迎的书生气质,为他今后的人生道路不免担心。这一点张维迎的父亲也有同感,曾对他说:“你现在不愁吃不愁穿,人家领导不喜欢的东西你就不要写,千万不要惹麻烦。”然而张维迎就是不能改掉这个缺点,依然保持着他的书生品质,不停地思考、不停地发表观点、不停地惹麻烦。

四、“政治上不成熟”终于让他认清了自己与环境

从牛津回到中国,最后落脚到北大的张维迎,1999年1月,成了光华管理学院主持工作的第一副院长。当时的院长是厉以宁教授。张维迎说,他被任命为光华学院副院长是个意外,但既然学校信任他,那就认真地去做,且很快提出了一整套的改革方案,包括大刀阔斧地引进人才。

张维迎当时的目标,是要将光华学院办成世界一流的商学院。一流的学院,肯定要有一流的老师。可怎么才能吸引来一流的老师呢?张维迎的眼睛盯在了工资上。他把光华学院老师的工资,由几万元提升到了几十万元,最高的可拿到四十多万。

这是一个大胆的决策,但也是一招险棋。试想,一个单位里面,初来乍到的人的工资,竟是工作了几十年的人的十倍,其矛盾能不发生突变?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三三堂主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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